时间之外（9）
第九章
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楚辞感到身体好了许多，就准备去公司上班。刚刚被公司录取就出现这样的事，嘴上不上，别人心里多少有些想法。
回到地下城，还是那个走廊，也还是那个房间。刚准备开门，就看见一个少女模样的人缓缓走了过来。走近了些，才发现是小小。她换了身衣服，粉色的上衣，下身是紧绷的牛仔裤。皮肤很白，几乎和夏日的月光一样，散发着朦胧的光泽。她手里拿着吸尘器在打扫走廊，看见楚辞走过去，便低着头说：“早上好，楚博士。”
她这样的称谓让楚辞心里多少有些异样，虽说他确实拿到了博士学位，但这么多年从没有听见人叫过，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他看着这个像极了少女的人工智能，笑着说：“你好，小小。”伸出手，想要和她握手。
小小抬起头，她的动作很慢，也很机械。猩红的眼睛停留在楚辞的面上，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楚辞微微感到些尴尬，但还是没有放下手，面带微笑，看着面前的女孩。他突然觉得怜悯起来，这个被赋予了人格的人工智能，却因为技术不成熟而变成似人非人的怪物。
等了大约十几秒，小小才僵硬地抬起手，轻轻握住楚辞的手。她的面色像是高兴，又像是悲哀，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感情。缓缓张开嘴，一字一句说：“你好，你好……”
她的手不很冰，握在手里，就像握着一块水晶。冰冰凉凉的，又不会让人觉得难受，柔嫩的小手也不像动作那般僵硬。猩红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重复说着同样的话。她的面容，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孩模样，却遭受了这样的待遇。可能因为心中的某种恐惧，楚辞竟对她感到怜惜起来。
楚辞放开她的手，她还在说着“你好”，心里更为难受。轻声说：“能陪我说说话吗？”
小小猩红的眼睛转了转，嘴里低声念着：“说话，说话。”她不知是什么原因，竟是要这么久才能反应过来楚辞说的话。随即想到李欢同自己说的话，才明白她反应慢是因为信息传送速度慢，活体与第二思维难以快速衔接的缘故。
打开门，示意小小走进去。她明显停顿了下，手里握着吸尘器，怔怔的看着楚辞，眼睛中闪耀着一阵阵微弱的光芒。她像是犹豫不决，又像是畏惧着什么不敢前进。
过了大约一分钟，走廊里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声音很尖锐，想来是高跟鞋踩踏出来的。转念一想，便以为是李欢。楚辞扭头望去，却见在走廊的转角处走出来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女人。女人身穿工作服，整个人显得有些胖，浓眉大眼，眼角长着一颗不小的痣。她才走过来，看见楚辞和小小，神情突兀怔了怔。但她估计是心思通透的人，不作痕迹笑了笑，说：“你好，是新来的楚辞先生吗？我是屠娇娇，多多关照。”
旁边小小看见她走过来，微微低下头，机械地说：“早上好，屠博士。”楚辞站在门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明明这么不漂亮的人，却取了个如此娇柔的名字。他愣了一愣，也伸手同她握了握，说：“你好。”
屠娇娇像是没有看见他的表情，看了看小小，朝着楚辞妩媚的一笑，说：“不打扰你忙，我先走了。”
楚辞看着她离去的蹒跚身影，摇了摇头，转身走了进去。站在门边，又对小小说：“你要进来吗？”
她思索了一会儿，挎着僵硬的步伐走了进去。吸尘器没有放下，就这么握在手中。
心头微微好笑，却也不无辛酸。走到办公室，楚辞搬来一个椅子，示意她坐下，笑着说：“你不要拘束，我就想和你说说话，没别的意思。”
小小犹豫了片刻才坐下去，低着头，眼睛瞟着楚辞的脸。双手放在膝上，像是羞涩的少女。
楚辞不想她太拘束，就笑着说：“要喝点东西吗？”末了他尴尬的笑了笑，说：“算了，也就只有白开水。”在旁边的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用的是纸杯，有些烫手，上面冒起来一圈圈白雾。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说：“有点烫，喝的时候慢点。”
小小悄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去端放在桌子上的水杯。她并没有喝，就这么握着，仿佛寒冬里握着一块火热的番薯，温暖的，舍不得放开。
楚辞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美丽的面容上显露出木然的表情，惋惜的同时不禁有些愤懑。他说：“你来到这里多久了？还记得吗？”
小小转动着水杯，似乎在回忆，很久才回答说：“不，不记得。”
她说话有些困难，舌头不是很灵活，说得并不是很流畅。楚辞突然觉得这样有些残酷，逼迫她去回忆本身就痛苦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语气一转，说：“吃饭了吗？”
小小摇了摇头，慢慢说：“我不吃饭。”
楚辞神情一怔，看着她手里丝毫未动的水，心里感到些微惊讶。虽说小小的反应有些迟钝，但是她能理解人的思想毕竟是事实，那么存在于她身体里的第二思维也必然是真的。他想问她一些关于她记忆的东西，又怕令她感到不悦，就说：“有喜欢的东西吗？”
“喜欢的东西？”
“嗯。”
“有。”
她指了指楚辞，楚辞双手靠在桌子上，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的手，略微思考了下，抬起手说：“你喜欢握手？”
小小没有反驳，盯着楚辞的手，在木然的脸上看不出别样的表情。楚辞读不懂她的意思，又问她：“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她摇了摇头。
楚辞又问：“你的名字怎么来的？能告诉我吗？”
“我自己就记得。”
“自己就记得？你被……你出生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他本来想用“被制造”，但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妥。
小小歪着脑袋想了想，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记忆在某个时间突然就开始了。也许，那就是出生。半天才说：“嗯。”
“你家乡在哪里？还有亲人吗？”
“家乡在田欣县，没有亲人了。”
她竟然能记起自己的故乡，楚辞心中喟叹。但是转念想到，连她的记忆都是伪造的，身世自然也是伪造的了。只是不知道她知道多少东西，她和正常人又有多少区别。
楚辞掏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六岁。”
“平时都做些什么？”
“打扫卫生，整理物品，递送东西……”
“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楚辞这样问的时候，小小明显答不上来，愣在那里。半天才说：“他们要我这样做的。”
“谁？”
“那些叔叔伯伯。”
所谓的叔叔伯伯，当然是开发出人工智能的工作人员。楚辞接着问道：“你不工作的时候做什么？”
“坐。”
“做什么？”
“坐在地上，不想动。”
说到这里，她木然的面上浮现出少有的情感。楚辞连忙问道：“为什么不想动？”
小小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颤抖，说：“身体好难受，好难受。大脑里好难受，好难受。”
她能感受到痛苦，也能明显分辨出那是痛苦。楚辞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些重要的东西，一边伸出手，在面前摇了摇，问：“你能看见我在干嘛吗？”
“在挥手。”
他伸出手，在她的额头摸了摸，说：“感受到什么了？”
“温暖，好温暖。”
楚辞有些不忍，又说：“你怕痛吗？”
“怕。”
他用手轻轻在她手上捏了捏，看着她眉头皱了起来，连忙放开手。
他又问了她许多问题，关于她生活的，也有关于她身体的。等到他问完所有问题，时间已经很晚了。肚子里传来隐隐的饥饿。楚辞看着小小手里已经变得冰冷的水，心里感激这个女孩的同时，也暗暗作了一个决定。
将小小送走，才想关上门，却见李欢打开门，朝着他走了过来。
她样子没有多少改变，还是那么精干，整个人也显得很明朗，走过来，关心地问道：“听说你出了车祸，身体好点了吗？”
楚辞笑了笑，说：“多谢关心，差不多好了。”
李欢有些责怪地说道：“小心点啊，不要老是伤到自己。”
她虽是责怪的语气，却不会让人感到反感，反而从心底觉得暖暖的。楚辞说：“是是，以后我会多加小心的。”
她又说：“怎么样？一下午的交流，有什么收获没有？”
她的笑容多少令人感到不适，但楚辞也不好意思冷脸相对，也笑了笑，走出去，说：“没什么收获，就是问了一些她的问题。”
“你对她感兴趣？”
“也不算感兴趣，只是觉得可能对工作有帮助，随便了解了解。”
李欢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就说：“吃饭了吗？”
“没吃，时间过得真快，不怎么注意，现在都傍晚了。”
李欢“呵呵”笑道：“久了就会习惯，这里看不到日光，还好有固定的广播和铃声，不然日夜颠倒，倒是令人难受。”完了她又说：“一起吃吗？估计你也不知道餐厅在哪儿，顺便我带你去。”
她并不是很美，年纪也显得大了些，在楚辞看来却觉得很亲切。笑着说：“行啊，我请你。”关上门，走到李欢的身边。
“噗嗤”李欢听到他这样说，掩嘴笑了起来，说：“这里餐厅免费的啊！你想请，别人还不让呢。”
“哦，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