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外（10）
第十章
吃完饭，回到房间。安静的空间里流淌着白色的光线，冷的，像是寂寞一般，流着流着，突然觉得心伤起来。离开亲人，独自一人住在陌生的屋子，总觉得有些孤独。
掏出手机，给韦钦打了个电话。说了很多话，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像是吃没吃饭，洗没洗澡，拖拖拉拉也说了半个小时。女儿看完电视，也想和他说几句，就凑上来。撒完娇，隔着电话亲了楚辞几下，才说晚安，挂了电话。
白日的问题，此时一个个浮现在脑海中。不可否认，小小确实是个人工智能，而且智商不低，除了反应慢了点，她和一般少女并没有多大区别。有记忆，情感，感官正常，也能感受到细微的感情波动，能体会到别人微弱的情绪变化。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她已经算是一个人而不是人造的机器。在她的脑海中，存在有一个伪造的世界，也就是第二思维。当第一思维反映到第二思维里，她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活过十六年，上过学，也曾经有个故乡。可是，她所看到的楚辞所在的世界，不过是一组组数据，即是第一思维在第二思维里的映射。世界本身并没有她这个人！
这个世界没有她这个人，她却很肯定地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一个有着过去记忆的少女！那么我自己呢？躺在床上，楚辞不可遏制地想到，自己是否也只是一段记忆呢，一段由什么人编造的记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和物，如果只是记忆中存在的虚拟物品，自己是不是也是虚无的呢？就像一条记忆的线段上，生死为线段的两端，自己就处在其中任意一点。经过的记忆自己能记得，也就很肯定地说那是自己，就像小小一样！
每次想起来，总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如果这世界只是某个人捏造的记忆，那会是何种悲哀。他这样想，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沉的无底洞，一点点陷落，一点点迷茫。
他又回想起自己的人生旅程，回想起在记忆中有丝毫不衔接的地方。大学毕业后找到第一份工作，之后两年遇见韦钦，谈恋爱，结婚，生子。再往前两年的记忆有些悲伤，亲爱的爸爸妈妈离去，独留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世界挣扎，饱受人世的风霜。
时间一点点向前推移，却在一处出现了空白，像是长长的道路上出现了一处断崖，深沉的，虚无的空白！在这断崖前后，记忆很清楚，而在断崖中，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努力回忆，楚辞的脸渐渐变得狰狞，汗水从额头缓缓滑落。那记忆里的断崖是什么？里面究竟隐藏了什么？
蓦地，像是云开雾散，断崖里突然出现了记忆的片段。翻滚的天地，轰隆的巨响，刺鼻的血腥味，漫长的黑暗。梦，是梦，那个一直伴随自己二十几年，反复出现的梦境，竟然就是这处记忆的断层！
但是梦境究竟是什么呢？那个场景，在哪儿遇见过？哦，他喘了一口气，睁开眼睛，里面是恐惧的神色。前几天的车祸，那场景是车祸！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梦境，那个一次次折磨着他的梦境！
什么车祸？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线索是什么，车祸中都有什么人？他又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渐渐摸索过去。
渐渐的，梦中变得清晰起来。摇晃的大地，苍白的天空，天空下疲惫的人。那是一个男人，开着晃悠的车。旁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看模样，和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相似。头枕在什么柔软的地方，原来躺在女人的怀里。尽管觉得摇晃，还是能很舒服的入睡。
睁开眼，那女人朝着他笑了笑。他张了张嘴，叫了声“妈妈”，那男人回过头来，像是和女人说了什么话。听不清，只能看到嘴唇张合，像是隔着一个世界，声音怎么也穿不过来。
没多久，就在楚辞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出现了！那个虚无的梦境。梦中，天空格外苍白，大地愤怒地震荡，尖叫声，撞击声，一次次回荡在虚无的大脑中。鼻端涌进来浓厚的血腥味，无比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漫长的黑色虚无，在虚无中泛起漫天的鲜血。
外面是谁在哭泣？能听见，却又像听不见，太模糊了，精神都开始涣散起来。眼睛呢，睁开啊，看看外面是什么。可是为什么那么沉重，像是撕开天地一般，怎么也打不开。
“呼呼。”
蓦然清醒过来，楚辞坐在床边，全身汗流如潮，几乎将床单都打湿了。是梦吗？不是，绝不是。记忆很鲜明，父母，旅途，整个事件像是摆在眼前的画面，无比清晰。还记得在那之后自己昏迷了一段时间，而后是漫长的住院。
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的经历。
那么，从那以后的记忆，是不是显得有些太过平滑。那次生病后，他没有生过一次病，也没有遭受过一次挫折。完美的事业，完美的家庭，整个人生就这样显得完美无瑕。若是没有进入因特尔公司，若是没有接触到人工智能，他的一生就该这样完美的结束。或能活几十年，或者是几百年！
太可怕了，一想到自那以后的记忆都是别人编造的，一想到自己和小小一样属于非人的怪物，他就觉得无比悲愤。谁？是谁将自己变成这样？到底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戏弄自己。
愤愤地想，最终还是疲惫地躺在床上，没有熄灯就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铃声吵醒的。睁开惺忪的睡眼，打开手机，是韦钦打来的。按下接听键，放到耳朵，无力地说了一声：“喂。”
她的声音很柔软，像是无比轻柔的风，从耳朵一直吹拂到心里。“怎么有气无力的，身体还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刚睡醒。”
“要不回来吧，反正也不着急，公司应该能理解的。”
楚辞坐起身，明晃晃的灯光照得他有些难受，垂着头说：“不用了，我很好，也想早点工作。香香起床了吗？”
“起了，正吃早餐呢。你吃了吗？”
“等下去吃。你开车慢点，路上小心些。”
韦钦低声应了声，显得很快乐，又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今天回来吗？”
“看看吧，这几天估计都不回来了，等适应工作了再回去。”
“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伤口还没好，不要着水，受到感染就不好了。”
“我知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和香香。我抽时间就回去陪你们。”
又说了一会儿，等到门外面传来敲门声才挂了电话。
时间行走得分秒不差，却让人觉得快慢不一。进入公司，每天努力工作，快速汲取新鲜知识，楚辞在人工智能方面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知道得越多，心里的痛苦也就越深沉。理解地越深，越发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幻的。
另一方面，和小小的关系也更好。她是个人工智能，也拥有自己的情感，对楚辞的依恋越来越深，几乎形影不离跟在他身边。可能是说话多了，也可能是自身发育之后，第二思维同活体间的衔接变得快速，她的反应变得快速了些。别人察觉不到，可是楚辞长久与她在一起，却能一清二楚地感受到。
小小跟着他，不管是工作时间还是空闲。也能在他房间里翻看书籍电脑。时间越久，楚辞就越觉得她是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器。猩红色眼睛渐渐变成黯淡，回归到正常人的黑红色。身体的动作也圆滑了些，不再那么机械僵硬。
这天，楚辞下班回来，打开门，便看到小小坐在电脑前，眼神迷茫，面上的表情竟不再是麻木的。她悲伤地看着身前的电脑，连楚辞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
楚辞在她旁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柔地说：“怎么了？”他心中有些惊讶，为何一直没有表情的小小会露出这样悲伤的面容。
小小面上像是要哭泣一般，但她终究不会哭泣，她的血肉本就不是为了哭泣而设计的。她呆呆的坐着，半天不说话。
楚辞也不催她，就这么看着，扭头去看电脑，原来她在浏览什么东西。凝神一看，是关于人工智能的介绍。他心中一惊，满是复杂地看着小小。
她紧咬着嘴唇，手指抓着衣服的下摆。沉默了许久，吐出一口气，才说：“呐，我不是人吧？”
楚辞心头一震，无端觉得悲哀起来，笑着说：“你怎么不是人呢，别瞎想。”
小小扭头看着他，眼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像是悲哀，又像是恐惧，还有许多远不是人能理解的神色。她像是没有听到楚辞的话，又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我吧！”
楚辞伸手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强笑着说：“怎么会没有你呢？别瞎想……”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话来安慰这个纯洁的女孩，可是小小猛地扑到他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她的身体在颤抖，眼睛紧闭着，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仿佛会随时消逝一样。楚辞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伸手抱着她柔弱的身体。
良久，她将头埋在楚辞的怀里，说：“如果这世界没有了我，你还会记得我吗？”她声音很低沉，像哭泣一般，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仰起头，干涩的眼睛悲伤地看着楚辞。
那眼神，仿佛一把尖刀，狠狠地在楚辞心里刺下。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说：“我当然会记得你，你，不要多想！”
他想说这世界有她，她本身也属于这个世界。但一想，她已经够痛苦了，何必再这样强迫她肯定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半天，也只说出一句算是安慰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