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池香（下）完

三十九

这个在法律、血缘、宗族、伦理、道德等等一切范畴内被称为我最亲的人，我的母亲。她的离开，我以为因为长久的距离、时间、情感上的隔阂，我不会难过，至少不会那么撕心裂肺。可是我没想到事情永远比能够想象的多。她的离开终于让我的精神一度崩溃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我究竟要为什么而活，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做给谁看呢？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相比这个被称为我母亲的女人来说，是多么的脆弱。事实上，她的痛苦远远比我要多，想来也终究是遗憾吧。她的母亲离开的那一刻，她在哪里呀，又能做些什么？而我，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她的面前倔强过。对于一个渴望被关注的孩子来说，虽然这只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的，但是我的遗憾应该始终没有她的多。试想，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在那样的环境里，她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究竟应该怎样过活？生活的压力其实还是次要的，精神的折磨，又该如何？她身上背负的是懵懂的情愫留下的不能被容忍的恶果——一个孩子，一个私生子，那个人，就是我。

我知道，我不应该责怪她，我没有资格。至少她没有让我忍饥挨饿。在小镇上的生活，也还算快乐，一个人的快乐。现在想来，舅舅舅妈的白眼，表姐的嫌恶，对于我真的不算什么。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又在干什么？也许她只是想让我过的更好一点，她没有在我身边，但是从十三岁开始，她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从学校教育到日常生活，她始终以一个隐形的身份在监护着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心里的戾气阅历啊越难以爆发，我知道我应该是长大了，从外婆离开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要开始漂泊，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有一种血脉相连的目光一直在牵引着我，我是没有被放逐的，不会任我自生自灭的。这也是一种情分吧，母女间独特的拉扯。

那段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晒太阳，我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抚摸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尽管我知道这里并没有留下任何我想要的足迹，甚至原来那并不浓烈的气息也随着时光的变化而渐渐消弭，但是我就是愿意守在这里，这是我的归期，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栖息地。呆在这里我的心事都被深深地尘封起来，后来的日子，我竟然很少想起原来的自己，甚至连那些与自己在生命里擦肩而过的人都不轻易想起，甚至淡忘了他们的名字。我想，这样的自己是幸福的，懂得忘记，真的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只是有些时候的遗忘，我们做了很多的努力却还是无济于事。这样的话，悲哀就会越来越深重，直到生命陷入无法自拔的痛惜。我不愿让自己沉溺，但是也真的不想去做太多的努力改变自己。只是，老天终于还是厚待于我的，所以以后的日子，我都不会哭泣，就这样伴着自己过日子，也是不错的，尽管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在书房的窗台上，我养了一条墨鱼，听说鱼的记忆很短，只有七秒钟。我曾经想，七秒钟究竟能够干什么，也许短到两次眨眼的距离，也许长到从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时机。长与短都不是客观界定的，它更多的时候是我们的一种心里的暗示。

每天午后，我都会去看它，看着一天到晚游泳的鱼，相对于我的慵懒，它确实显得很是欢实。我甚至很少给它喂食，但是它还是保持着充足的体力，越发衬托出我的自私。后来，我发现，其实它跟我一样，并不需要多么美味的餐食，想要的就是最普通的阳光、水和空气。有了它们，我们无论如何都能够活下去。从一只鱼身上，我真的看到了很多，想想还真是有趣。

只是长时间的与世隔绝，让我的思绪变得更加的线条化，不懂得变通，慢慢地，发现自己应该走出去，毕竟大家过的都是平常的日子。那天晚上我打开了很久不曾打开的邮箱，收到了一封来自三个月之前的邮件：一封杂志社的约稿函。我是没有抱任何希望地回复了几句：

尊敬的编辑：

您好，由于前段时间自己的疏忽，耽误了回复您的日期，实在深感歉意。如蒙不弃，自当效力。若失之交臂，亦不足为惜。谢谢。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就收到了回复，说是让去杂志社详谈有关事宜。这一次，我遇见了他，一个不该遇见的人，是对还是错呢，我真的模糊了。

四十

从小，我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做不到也想不到的。所以，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做到无动于衷，我能接受的只是被抛弃的结果，甚至连过程我都无能为力，插不了手。可是，我还是没能阻止有些事情的发生。又或许，我压根就没有想要阻止，毕竟那段时间我真的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保护那样倔强的寒影。我以为，她终究还是能够走出去，不会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不能自已。

可是，我无法责怪自己，也没有办法强求寒影，她不愿看孩子，也许只是不愿想起自己的过去，不想给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这样她就可以走的坦坦荡荡无忧无虑。我不能自私地去怪罪一个死去的人，但是我更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为什么对这么多事我都无能为力，为什么我注定孤苦无依，为什么我的命中注定这么多爱恨纠葛的未来和过去？

寒影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除了孩子。

那天早上寒风乍起，可我就那么站在风里，紧紧地抱着我的孩子，从此，她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我真的没有勇气再次经历任何打击，但是冥冥之中我知道还有很多没有到来的东西，故事似乎还没有结局。

命运是一个残酷的东西，它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我，我能做的，只是好好照顾怀里的小天使，毕竟她现在跟我一样孤苦无依。当然，有时候我会在心里怨恨寒影，真的怨恨，具体是怨恨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并不是抱怨她不顾孩子，因为在这之前她就没有让孩子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对于小孩子，自己的孩子吗，她始终都采取一种退却的姿态，死别早已经输给了生离。

孩子那天早上睡了很久很久，她好像突然也不会哭泣，我想，这是一个好兆头，她还不记得所有的事情，不会有痛苦。那么，我会一直照顾她，希望她不会遭遇变局，我们就这样一直相依为命，直到年华老去。我的心很痛很痛，为了无声安睡的孩子。

我没有看寒影最后一眼，她的葬礼没有任何人参加，尽管在这个城市，她有父母亲人，可是他们似乎割断了与她的一切联系。这样也好，疼爱她的父母若看到这样的结果，徒增悲剧。离开的终究是要离开，存在的尽管存在，就这样各自安睡在岁月的轮回里，等待时光的检验。

我真的没有想过去看寒影，因为我觉得她不希望让任何人看到她那个时候的样子，否则她不会不留下只言片语。我不渴望任何人的情谊，在这个世界上，终究我们的情谊也只不过十元钱的价值，我原来还是不是她最信任的人，但是除了我，她似乎又是谁都不会相信。经过了千里万里，我们注定别离，那么就让一切都随风而逝吧。

四十一

没有哪一种相遇是事先商量好的，没有哪一种结局是事先可以预设的，也没有哪一种笑容是你以为你终于离不开了它就会留下来的。

与肖的相识就是那么的平凡，但是我相信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肖真的是一个好男人，细心周到，温柔体贴。只是他所有的好都是有期限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做好准备真正接受。也许，我已经习惯了一成不变，在与不同人的接触中始终采取同样的姿态，这就是我真正的最大的失败。只是有些东西明明知道还是改正不了，或者说根本就不想改变。内心固执的连自己都会惊讶，这样的人注定孤独，也或者只是因为没有遇到理解自己的那个人，真正想要理解自己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所以，我知道一切没有结果的恋情都是因为两个人不合适，至于不合适的原因都不是那么的重要。我不愿去深究这段感情中谁对谁错，其实很多事情都不是简单到可以用这两个字来界定的。我们又何必费心去琢磨。

顺其自然也许是一种不负责，但是寻死觅活难道就是真正的坚贞吗？未必见得。曾经看过那么多的相聚和分离，现在的我终于可以保持自我，有时候会想，下辈子自己一定要是一棵树，不依赖不软弱，纵然经历风吹雨打，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可以面不改色。

我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但是随着世事变迁，越来越不愿意与人说，所谓倾诉，有时候在别人看来只是一种无味的表演，没有任何价值的，与其让别人以一种推拒的姿态假装咀嚼自己的伤心难过，倒不如一个人站在冷风中看看月色。小时候的经验就会漫上心头，不经意间将自己击垮。我以为遇到伤害自己不会再次动容的，我真的是越来越强大了，只是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强大代表什么。

肖的离开对我显然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甚至就像穿了很久的一件外衣，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很舒服。若不是无意间丢失在某个地方再也找不着，或许还是会记挂一阵子，具体到什么时候是不知道的。但是既然丢了，那么也就丢了，没什么值得可惜的。甚至很少的时间能够想到他，虽然不会拥有这样一模一样的衣物，但是你还是不会冻着，生活还是会继续，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真的，我很少想起肖。只是知道他幸福就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遇到的男子都是这样的，无论是当初季然的背叛还是肖的厌倦，我都会一厢情愿地理解为只是我们不适合而已，那不是他们的错，我想即便是在我们分开之前他们都各自经营着另一段日子，我也无话可说。其实真的没什么，我不会恨他们，因为也许我真的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爱，那么在乎。所有的过去都只能过去，所有的未来还是未来，何必让自己纠葛？

在一起三年了，屋子里到处都是肖不经意间留下的气息，甚至空气中他为我煮好的咖啡的香气都还没有消散开去，这段感情已经离开，快的我反应都来不及。刚开始，我只是不习惯，我以为，他真的会不同，会心甘情愿地照顾我一辈子，后来我发现上天不会厚待我，它真的是公平的，他离开之前，我没有权利去霸占，离开之后，我更是没有权利去干涉，连记忆里再存有他的样子我都觉得是罪过。所以，我会强迫自己将他的印记清楚干净，就像打扫布满灰尘的居所。

后来，听说他很快乐，只是还是会向身边的人问起我，我总会笑着告诉他们，真的已经过去了。将来，他会有自己的生活，没有我的连累和牵扯，他一定会飞得更高，活得更轻松和快乐。

谁不希望在自己的生命中，真正拥有一段相互给予的岁月呢，可是我始终是自私的，不是不想付出，是我学不会，真的不会。

悲哀的日子终究是会过去的，快乐也不可能一成不变，我们能做的只是平静地经过，安然地去经历这个世间所有的变数。永恒的，只有自我。

四十二

孩子半岁了，开始学着吃东西，她真的长得很快。我想，一个孩子的成长会让我忘掉寒影留下的种种，可是另一方面她就像一个幸福和不幸混合的符码，无时无刻不在提示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她是寒影女儿，虽然她没有见过她，可是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任何外力可以阻挡的，我真的开始害怕，越来越怕，我怕终有一天，小青果，我相依为命的小天使会离开，我不敢想象自己究竟会如何。

看到他的那天是一个秋天的傍晚，青果在我的前边一直跑着，她已经九个月了，开始学步了，看着她，我的心里总是涌起一阵又一阵的安心，我渐渐地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生命里最本分的东西，我觉得她就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想想真的会莫名的满足，一个孩子带来的希望渐渐地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用目光寻找她小小的影子，有时候我知道，她就像我们一样，总有一天会做倔强的自己，会想方设法摆脱我的目光，越走越远，我和她是背向的，距离会越来越远，但是至少现在她是依赖我的，每次走一步她就会支起小手攀上我的手臂。而我，也是需要她的，她的存在和成长正在心灵上消减着我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事所具备的戾气。我知道自己会变得越来越安静，慈爱，仁和。

可是，我始终没有想到，我们的生活会遭遇那样的动乱，真的一点都不夸张，那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场莫大的劫难，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度过，放手对我而言好像真的并不困难，我已经放开了很多，但是这个小小的孩子是我唯一的依靠了，我不想也不能放手了。所以，当那个男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毫不客气地义无返顾地选择拒绝。

我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分明在颤抖，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坚定和它的分量。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赢得这场战争，但是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必须拼尽全力，理智对于我来说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我只是想要得到自己不能失去的，别的都是一片混沌不清。

当然，他是孩子的父亲，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血缘上的联系也许就可以将我击垮，况且寒影的离开对我也是不利的，因为她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让我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这个孩子的抚养权。另一方面，我是一个城市游民，我没有固定工作，甚至我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没有稳妥的收入。而对方，这个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凶神恶煞的男人，他有着雄厚的经济实力。所以，我知道我没有任何胜算，但是当时的我已经完全丧失理智，我甚至以死相逼。

当然，这种桥段对于一个混迹于商场的中年男子来说并不算什么。看得出，他一开始只是想用商人惯用的方式迅速地解决掉这件事情。所以他没开口，就拿出了那张在我看来极具讽刺性的支票，也许在他看来那样的一个数字完全可以收买我的决心，不费吹灰之力。也许，他看来，我只是在表演，在争取自己更大的利益。我真的感到一阵阵的恶心，我觉得他特别肮脏，真的肮脏。我甚至开始怨恨寒影，憎恨寒影，从来没有这么憎恨，甚至觉得她很恶心，竟然跟这种男人。我简直无法呼吸，从头到尾我只说了三个字：不可能。

第二次见面，他终于参透了我的心思，这一次，他变得很温文尔雅，甚至有些痛心疾首地向我表达他对寒影的愧疚，对孩子的渴望，他想要补偿寒影，补偿孩子。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中间孩子醒来，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很快又睡着。那个男人说了很多，我只是感觉这段时间好漫长，但是似乎又找不到拒绝听他倾诉的理由，所以任凭他滔滔不绝，我还是沉默。

他说，他和妻子结婚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妻子一度患过很严重的抑郁症，那个时候自己的精神也即将崩溃，所以他安顿好妻子，一个人到了西北。没想到遇到了寒影，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没有犹豫，没有理由。就像当初遇见妻子那样，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可悲，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是我真的爱我的妻子，可是我控制不住，只要看到寒影，我就会把她们混淆不清。

他说了很多，我始终无动于衷。也许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也看过了很多故事，对于人世间所有的的故事，不论情节怎样，结局如何，对于我都已经不具有触动性了，我的心，早就已经一贫如洗，它栽种不出让人流泪的花朵。到最后，我还是那三个字：不可能。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找过我。我每天都胆战心惊，我知道这件事没有过，它还是会重蹈覆辙，只是我不知道下一次是在什么时刻，下一次会出现什么新的手段，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四十三

那段日子，我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工作还在继续，生活还是平静如水，就像我喝惯了的咖啡，渐渐地竟然与白水无异了。

只是，那天我遇见了寒影。我借给她十元钱。从此，我们的故事不得不延展，将我的一生改变，将我们的一生改变。我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也本来就没有为什么，就像一凡的离开，寒影的离开，以及以后很多很多的离开，终于，我会习惯。

四十四

那天，青果终于学会了走路，学会了叫我瑄姑姑。我没有教孩子妈妈和爸爸。我知道它们在她的生命里是不具有任何意义，不管任何方面都是空洞的，还是彻底不要提及的好。

我还没有从这件快乐的事情中回过神，法院的通知已经到来了，他终于还是要来抢我的孩子。

很快地，我卖掉了那所房子，在手续上签完字，我抱着孩子，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行李，没想到这一次，我竟然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勇敢，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大的勇气。我对着风深呼吸，左手抱着青果，右手拉着行李箱，留给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一个倔强的影子，我还是做到了，可是为什么走着走着，我的眼里会溢满泪水，为什么我会想起那么多那么多的往事。

我打算迎战，虽然我的胜利显得那么的遥不可及。

我把自己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了律师，一方面是自己在这方面确实不懂，另一方面，那段时间孩子正好生病，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奔跑在医院和出租房的路上。

三个月后，我还是失败了。

但是，我没有认命，提出上诉。又过了半个月，一个男子出现在我的家门口。

他叫黎舒南，是本市最着名的律师。当时我查过很多资料，所以对他有一定的了解。但是由于经济原因，并没有请他。想来，这么大名气的律师，也不会接我这种小案子。

他说，他愿意帮助我，并且保证打赢官司。然而这个时候，我已经在犹豫。孩子的病还没好，我自己的实力确实微不足道，我想如果孩子能够得到更好地照顾，我愿意撤诉。

他说，请你相信我。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赶快找个人结婚，这是我们胜利的法宝。然后转身离开。

一个月以后，我们赢了，孩子病也好了。

在我接孩子出院的那天，黎舒南出现在了医院门口。他说，如果你不后悔的话，我们可以先不着急办离婚手续吗？

我突然就笑了，孩子也笑了，他也笑了。

生活会怎样呢？不管，至少孩子是我的，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