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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里的沉尸(下)

推荐人:残照西风紧 来源: 阅读: 1.02W 次

警察召来梅子,化验报告已经出来。

池塘里的沉尸(下)

警察是个三十多的中年人,微胖,浓眉大眼,坐在梅子的对面。“你好,于夫人。”

梅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却早已被染成苍白色。脸上也布满了皱纹,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沙漠里垂死挣扎的旅行者。她神情局促,双手紧紧抓住衣角:“你,你好。”

警察说:“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调查清楚池塘中挖到的尸骨究竟是溺死还是谋杀。”

梅子浑身一颤,紧咬着嘴唇。

警察说:“你知道吗?”

梅子脸色很苍白,哆嗦着嘴说:“知道什么?”

警察说:“那具尸骨!”

梅子说:“知道。今天邻居一直在讨论。”

警察说:“尸检已经出来了,沉尸已被证明是你的丈夫。我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于夫人?”他拉长了声音,眼里是梅子害怕的神色。

梅子的身体微微颤抖,她说:“是我杀的!”

警察眼一睁,说:“哦,真是你杀的?”

梅子说:“是。”

警察说:“为什么?”

梅子嘴唇哆嗦得厉害,她说:“我嫁给他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过上一天舒服的日子。每天累死累活,忙完地里的农活,回去还得受他的打骂,十几年来,天天是这样。他没钱了就把家里的钱拿去赌,买酒喝。家里没钱的时候,他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去卖。生活已经很艰难了。

儿子上学的学费不够,我到处去借,可是儿子在学校的生活费怎么办?他把儿子的生活费输光,喝光,儿子在学校里多么辛苦,他是绝不会知道的。每天吃着干硬的馒头,看着别人吃着大米饭,看着别人碗里香喷喷的猪肉,他有多难受。每天吃饭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树林里,大口嚼着干硬的馒头,眼泪哗哗地流。

冬天来的时候,我没钱给他买衣服,他很懂事,就对我说:‘妈,我不冷’。可是你知道吗,他在学校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衣,冬天啊,外面下着雪,他在宿舍里冻得受不了,就一个人在雪里跑。跑久了,身体也就暖和了。可是他的同学怎么看他,他们都笑他:‘看,那个神经病,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一样在雪地里跑呢!’他们都不知道,他并不是想跑,是冷得受不了啊!”

梅子伤心地哭了出来,警察递给她一张纸巾,说:“可是你也不应该杀了他啊!他毕竟是个人,你这是在犯罪,要坐牢的!”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梅子哭得更伤心,说:“他不是人,是个畜生。他把家里的钱输光了,我只觉得难过。可我不恨他,他就是这样的人,是我命里注定的。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注定要为他受苦受累。我苦点累点都没有关系,可是他不应该那样对小松。”

警察说:“谁是小松?”

梅子说:“我儿子。”

警察说:“他怎么对他了?”

梅子抽泣着说:“每次他喝醉了回家,就会拿儿子出气。有的时候他会打他几巴掌,将儿子的脸给打肿了。有时他用脚踹儿子,好几次把他打伤了,在床上躺了几天才好。有的时候,他懒得动手,就顺手拿着什么东西往儿子身上砸。实在不想扔东西的时候,他就罚他挽起裤腿跪在碎石上面。

石头很尖,一颗颗割破了儿子的膝盖,鲜血染红了整个膝盖。可是小松他很懂事,从来没有流一滴眼泪,也从来没有哭过。我守在他旁边,陪着他一起受罚。我心疼他,就抱着他,想让他的疼痛减少一些。他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妈,我不疼!’他额头全是汗水,全身都痛得抖动起来,还怕我难过,硬撑着哄我开心。我好恨,恨自己没用,连儿子都保护不了,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我也恨他,那个没有人性的东西。于是我就想,他怎么能不死呢!”

警察心中可怜梅子,也开始怀疑起来。梅子说的话,于老汉说的话,无不证明了于庆良确实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犯罪就是犯罪,在法律面前,谁都是一样的。为了恨,为了感情杀人,同样不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他说:“你是怎么把他杀了的?”

梅子停下了哭,眼中突然变得复杂。有怨恨,也有痛苦。她说:“那天晚上,他又赌输了,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进门就大叫着让我做饭给他吃。儿子已经睡着,他当时正准备高考,每天学习很累,我就说:‘你小声点,孩子刚睡下,别吵醒他!’哪知他听见我的话,猩红的眼睛一瞪,便大声吼着说:‘他算什么东西,老子回来了也不问声好,自己倒去睡觉了!去,把他叫起来,今天老子要教教他怎么做人!’我当时吓坏了,就说:‘你发什么神经,小松就快要高考了,最近学习很累,你就小声点吧,不要打扰他!’他看了我一眼,斜着眼睛说:‘哎呀,我让你去把他叫醒,你还敢顶嘴!’他忽的站起来,抬手就给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痛,左脸瞬间就肿了起来,我趴在床上哭,他就到处扔东西,嘴里说着粗话。等到声音小了,我才抬起头。儿子坐在我旁边,抱着我说:‘妈,你没受伤吧?’于庆良躺在地上,‘呼呼’地睡着了。儿子看着我,我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笑着说:‘没事,你先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上学呢。’他点了点头,说:‘你也早点睡。’他回到了房间,不久就睡下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扭头看着于庆良,心中突然变成一片空白,拿起切菜的刀就照着他的喉咙砍了下去。”

警察看了她一眼,没有写下记录。梅子脸上带着笑,也不知是快乐还是痛苦,她说:“刀刃一下子就切断了他的喉咙,鲜血‘噗’地一下冲了出来。温热的鲜血喷得我全身都是。他睁开了眼,我便看见了那里面的恐惧,嘴巴‘嗬嗬’地张了几下,身体也跟着抽动起来。可是鲜血越流越快,没过几秒他就不动了。我跌倒在他身边,身下的地板被血打湿了,就像坐在粘稠的腐泥里面,很恶心。我忍不住就吐了出来,眼里流着泪水,心中既是高兴,又感到难过。他虽然可恨,但终究是我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我就算不爱他,但总有一些情感。”

警察没有打扰她,‘唰唰’地往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字。

梅子又说:“等到半夜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地上的血也凝固成一块块的。我手脚发软,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从柜子里找出几根铁丝,就拖着他的尸体往外走。那天夜里,两点左右,月亮已经落下山头,天上只有零星几颗很黯淡的星星。我怕被人看见,就没有打开灯,拖着他的尸体上了池塘边的船,又搬来几块大石头。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任凭身体的本能,我觉得自己不能被当成杀人凶手,孩子正到了人生的关键时间,我若是出了什么事,他这辈子也就完了。我把石头绑在他身上,把船划到最深的地方,再把他的尸体推下水。他身上绑着石头,我几乎推不动,小船也摇晃起来,差点把我也晃下去。我推他下去后,尸体落在水中,‘啪’的一声就沉下水低,什么也看不见。一个人就这样从我手中消失,谁也不会发现。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关心他这个人。”

“可是……”

警察叫来于正松,他刚从学校毕业,以一个优越的成绩被一家公司录取。

警察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很瘦小,眼里却闪烁着慑人的光采。于正松坐在他对面,方正的脸上显现出冷酷的光芒。他穿着一件泛白的休闲服,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

警察最先开口,说:“你已经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了吧?”

于正松点了点头,说:“嗯。”

警察说:“池塘里的尸骨是你父亲,你知道吗?”

于正松说:“知道!”他脸上没有吃惊的神色,更没有伤心的意思。

警察诧异地说:“哦,你知道了?”

于正松说:“知道了。”

警察说:“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并没有对外宣布!”

于正松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是我放进去的。”

警察神色一动,说:“什么意思?”

于正松说:“因为人就是我杀的,也是我丢在池塘里的!”

警察说:“他是你的父亲?”

于正松说:“是,按遗传学来说,一点都不假!”

警察又说:“你不爱他?”

于正松说:“我在需要爱的时候还很爱他,可是更多时候我却是恨他的。”

警察在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为什么?”

于正松咬紧了牙齿,说:“他是个酒鬼,是个赌徒,也是个暴君。从我记事开始,没有做过一件对这个家有丝毫益处的事。他挥洒着妈妈辛苦赚来的钱,将这个困难的家变得更困难。他赌的,喝的,都是妈妈的血!他从来不知道妈妈的辛苦,只是一味的索取。从我懂事开始,我从没有看见过妈妈开心过,也从没有见她有一时是吃饱穿暖的。在他的阴影下,她从来就没有快乐过。你没有经历这样的事情,可能不会明白那种痛苦。有一天,妈妈做好了饭,一边是玉米饭,一边是大米饭。我和他吃的是大米饭,妈妈吃的是玉米饭。她将饭摆在我们面前,桌子上是两碗菜,一碗炒豆角,一碗素白菜。他只吃了一口,就‘呸’地一声吐在地上,筷子一扔就骂了出来:‘你还会不会做饭了,这么难吃的饭,给猪都不吃!’他手一掀,整碗饭就扔到了地上。

碗碎了,变成一块块破碎的瓷片。他站起身来,从妈妈小心藏在床底的缝里掏出不多的钱,气冲冲向外面走去,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端着碗,一口也吃不下去。想放下,又放不下去。这里面一粒粒饱满的米饭,都是妈妈的心血和汗水,我就算忍着哭,也要咽下去。我看着妈妈,她才三十不到,头发就已发白,脸上更是苍白无比。她怔怔地看着摔在地上的米饭,竟没有发现我在看她。她弯腰下去,用手将地上沾了灰的米饭抓回碗里,一粒一粒,像是在捡珍珠一样认真。

她捡完了,才坐回板凳,用筷子大口大口的吃着沾了灰的米饭,眼泪从眼里流出来,落在沾了灰的米饭上。她笑了笑,也不拭去脸上的眼泪,说:‘好吃,真香啊!’她又往我碗里夹了些菜,声音很低,说:‘你正在长身体,初中课程多了,吃饭多一点,身体才长得壮,学习才有力气。’我低着头吃饭,吃着这一口口由妈妈心血化成的米饭,很苦,却又觉得很甜。你们都不知道我妈妈的痛苦,就像那个我常常怨恨的父亲。”

警察叹了口气,说:“他就算再不是人,就算再对不起你们,你也不该杀人。这是犯罪,是要被法律制裁的。”

于正松冷笑着说:“他是人吗?我可真没觉得!”

警察放下笔,说:“他怎么也算你的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于正松笑得更大声,说:“就他?他哪里有一丝父亲的样子?在他眼里,我不过是随叫随到的出气筒,是他泄愤的工具。你说的父亲若就是这样的人,我无话可说。”

警察说:“难道就因为他用光了你妈妈辛苦赚来的钱,你就要杀了他?”

于正松沉默了,神色低落起来,说:“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他若是用了妈妈的钱,能对她有丝毫尊重,我也不会杀他。”

警察说:“他不尊重你妈妈?”

于正松回忆着说:“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是喝醉了的,几乎没有一天清醒。他每次喝醉后就会发酒疯,每天夜里都会对我妈妈拳脚相加,口里骂着粗俗的话。我很多时候都躲在房里不敢出去。等他打骂得累了的时候,他又会翻箱倒柜找出买酒的钱,还没有清醒又继续去喝酒。我走出房间,每次都会看到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家,桌椅碗筷散落得到处都是。妈妈就伏在床边,低低地哭。她不敢哭得大声,怕被我听见,怕我为她感到伤心。可是她却不知道,每次她哭的时候我都在后面看着她。拳头捏出了血,牙齿也咬的生疼,她哭得越小声,我对我亲生的父亲也就越憎恨。我恨他,不仅是因为他没有给我一个温暖的家,更因为他对我妈妈这样的不尊重!”

于正松红着眼睛说:“但真正让我产生杀意的却是那天夜里,他又喝得昏沉沉的,进屋来就对我妈妈大声怒骂。我在门缝里看他,青筋暴露的脸上显得无比狰狞。他又动手打我妈妈,用拳头打,用脚踢,还抓着她的头发,扯下来一缕又一缕,上面还带着鲜红的血!他没来由的暴怒,妈妈无端成了他泄愤的工具。他打得累了,就坐在地上,口里骂着难听的话。妈妈伏在桌子上哭,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怒火再也忍不住,穿起衣服,打开了房间的门。我才走出去,又听见他吼着说:‘哭,你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能干什么?你不如死了算了,免得我看着心烦!’听他这样说,我已被心中的愤怒和怨恨冲昏了,拿起挂在门边的菜刀,照着他的脖子砍去。刀入骨肉,他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倒了下去,鲜血也渐渐蔓延开,地面上流着潮水一般黑色的血液。妈妈转过头来,看见他被我杀死,心神俱惊就昏倒在地上。我把她抱上床,替她盖好被子就回到大厅。他的尸体已经僵硬了,我拖着尸体出了房门。当时,夜晚很黑,天上也没有多少光。我怕别人看见,就没有打开灯,拖着尸体上了船,又用几根凉衣服的铁丝捆绑着几块大石头缠在他尸体上。我摇着船到池塘中央,将尸体一下推下水里。尸体落入水中,马上就被墨汁一样的黑色吞没。我看着水面渐渐回复平静,微喘几口气,心中既没有伤心,也没有欢喜。真奇怪,我杀了我父亲,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觉得有些寂寞。怎么说他也与我生活了十几年,突然间不见了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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