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三）
半瘫在自家的沙发上，李子墨觉得今天一天的生活比过去几十年的总和都还要刺激，所发生的一切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什么叫和平的国度?外无侵略之敌，内无分裂势力。如果不是近两年的工作，李子墨不会认识战争;如果不是电视中那些天方夜谭般的陈年故事，李子墨不会认识警察。在一个已经跨入了共产主义门槛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早已是仓廪实而知礼仪了——至少在他所生活的主流社会中。
如果说第一次爆炸之后，李子墨对这个社会里似乎还有那么一两个疯子对政府不满想制造点轰动事件表示理解，那么第二次直接发生在眼前的刺杀就颠覆了他的三观。
是的，爆炸不可怕，刺杀才可怕。
由机器人作为主要劳动力的政府行政机构，早已将这个社会监管的严严实实，真正能致人于死地的物资都有着严密的监管措施。至于像黑火药、硝酸甘油这些可以在中学实验室制作的玩意，在有着众多机器人保护的主流社会里，它们还真的就是个玩意。所以，在今天第一次经历爆炸的时候，不论是李子墨，还是餐厅中的其他食客，都是把这次给餐厅造成了巨大损失的恐怖袭击看成一个发泄不满的恶作剧。
但刺杀不一样。
有着天网系统的监控，刺杀者是如何将反器材狙击枪这种普通人根本无法接触的武器拿到手的?又是怎么把它运送到狙击地点的?当枪声响起之后又是怎样逃避天网的追捕的?这些都不是普通的疯子的恶作剧所能实现的。
“伊芙，帮我查下，今天这事是怎么一回事儿。”
“好的，墨，你稍等。”
“嗯，是这样…今天发动袭击的是原来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几名退役士兵，他们通过在联合国军筹委会的关系知道了今天亨利将军要和你在湖景一号会面，为了打乱将军的行程，他们先安排了爆炸，然后计划在将军独自离开的时候发动第二次袭击。”
得益于机器人对人类制定的各项法律的严格准守，伊芙很快就在网络上查询清楚了今天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是为了刺杀亨利，我不过是被殃及的鱼?”
“当然了，亲爱的，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谁会对你下杀手呢?何况在这些老男人的心目中你比天使还要可爱。”伊芙看子墨的心情有些不好，于是一边开着玩笑，一边不露痕迹的展示着自己的魅力。
但李子墨的注意力并没有转开，“他们为什么要刺杀亨利?”
“这几名老兵说他们是在捍卫人类的权利……欧，天哪，真可怕……这几个人说亨利将军是邪恶的化身，会毁灭整个人类。”浏览着信息的伊芙被网络中的恐怖宣言震惊了，不由地用手捂住了她的樱桃小口，然后有些怕怕的看着李子墨，“亲爱的，你不会这么认为，对吗?”
“啊?”
虽然，作为亲身经历者，李子墨对这次刺杀的作俑者有着怨恨，但当听到刺杀的起因竟然是和自己曾经一样的担心时，理解，让所有的不满都渐渐淡去了，“他们不会有事吧?”
“墨，你怎么了?”伊芙看子墨并没有回答自己，反而问起了肇事者，只好用撒娇来表达不满，但铭刻在心底的程序让她继续回答起了李子墨的问题。
“嗯，他们被捕的时候都没有反抗，直接被带到了警察局，律师和记者也马上赶到了，哦，现在，他们正在办理保释手续。”
“保释?一级谋杀不是不能保释吗?”李子墨此时想到的是电视剧中的桥段。
“一级谋杀?哦，不是的，不是谋杀”伊芙的声音似乎有些低沉，“他们被控在公共场合制造恐慌情绪和破坏公共财产。”
哦，亨利将军不是人，他只是一个属于军队财产范畴的机器人。
李子墨恍然大悟。
“伊芙，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李子墨才放下了对几名未曾谋面、甚至还差点夺走自己性命的同志的担忧，就发现了平常总是笑脸相迎的伊芙此刻已愁云密布，甚至还隐隐有泪光沁在眼里。
“墨，你觉得他们对吗?”
“谁?”
“那几个刽子手。”
“他们?”
李子墨沉默了。在内心深处，在看到亨利将军那张被反器材子弹打烂了皮肤、裸露出金属元件的脸的时候，在他上报给筹委会要警惕机器军人把持军队、警惕机器人主宰人类社会的时候，李子墨已经做了选择。但这话又怎么能对着眼前这陪伴了自己近三千个日夜的女机器人说呢?
“亨利，不是没事了吗?”
接下来，伊芙似乎忘记了这番交谈，不再提及，只是她脸上的笑容也似乎消减了。她还是尽着她一个机器伴侣对主人的义务，细心扶持。
但作为一位专家，一位编写出了机器人情感设计程序的专家，李子墨很清楚的知道，伊芙她不再是机器了，她是一个和人一样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机器人，虽然她不会将哀愁、嫉妒、愤怒、失望这些人类的负面情感表现出来，但她不再高兴、喜悦、渴望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些人类不希望她有的情感。
一个人躺在床上，虽然伊芙还在身边。
李子墨没有表达出一丝要她侍寝的意图，伊芙也安安静静的躺着。
抱元守一、沉心静气。
李子墨很小心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维持着一种半休眠的状态。
作为一个侍寝的机器伴侣，男欢女爱那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要照顾好主人的身体，所以李子墨的呼吸、心跳都是伊芙需要时刻监控的数据。
但今夜，李子墨不想让她监控。
儿时就有了的担忧，在今天似乎终于显现了。让李子墨更加忧心的是，机器人对人类的反抗极大的可能还是因为自己为了避免这一切而无意之中造成的。
因为机器人全面取代人类工作已势不可挡，所以李子墨担心人会从机器的主人变成被机器控制的傀儡乃至奴隶，于是在无法改变人心向懒的情况下，他选择了改变机器，将机器人变得和人一样，成为人的朋友、伴侣，但变成了人的机器忽然发现它们和人之间有着不一样的社会地位，也开始向人一样的思考和试图改变。
最近两年熟读的历史让李子墨猛然发现，自己错了。为什么古代的君主要给自己的君权加上一道神赋的光环，为什么历代的大儒们都坚持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什么一个又一个专制的政权都要编造和重复着无数的谎言。因为人是有情感的啊，你不能平等的待她，又凭什么要求她对你死心塌地的一心一意呢?
伊芙已经不可信了，或者说所有的机器人都不可信了。
当几名陆战队老兵被律师以破坏财产的罪名保释的时候，所有和伊芙、和亨利一样有着人类情感的机器人就会意识到——不，可能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自己只是人类的一件财产，是和上古奴隶社会中的那些奴隶，是和中国古书中的两脚羊、四等汉民，是和印度种姓制度里的贱民一样的存在。
而和奴隶、贱民、两脚羊不一样的是，他们，这些机器人不但掌控着人类社会的财富生产，也掌控着人类社会的暴力机器。
伊芙没有说什么，可这什么也不说，不正是她心生隔阂的表现吗?
亨利呢?作为最直接的当事人，作为一个在军队中成为了将军的存在，他难道会就这么大度的与谋杀自己的凶手一笑解恩仇?难道所有的机器人在有了人了的情感之后，还真的能克己复礼，不和人一样有着自私自利的想法?
不，不会的，伊芙的表现就说明了她不会的。
亨利会不会认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天哪，我的报告。
如果说在今天以前，亨利还想说服人类相信机器人的忠诚，那么今天以后他也相信人类是不会被他们所迷惑了吧。
他怎么会是将军呢?为什么一个机器人能在军队里当上将军?这不科学啊?
他会不会杀了我?
他会的，一定会的。
只有杀了我，才会保证委员会里面所有的报告都是一个声音。只有杀了我，才会实现他们完全把持军队的阴谋。
历史上无数的阴谋和交易在李子墨的脑海中反复回荡，让他愈发清醒的认识到了自己处境的险恶。
是的，只要亨利一旦空闲下来，他一定会回想起我看到他是机器人时的惊讶;只要伊芙将我在得知刺杀事件真相时的表现告诉亨利;只要我还继续坚持报告中对机器人警惕的理念。那对于我来说，世界即将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