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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中岁月的句点(六)

推荐人:热情沙漠 来源: 阅读: 6.73K 次

我毕业那年,省城公安机关成功破获著名的借条抢劫案。

年轮中岁月的句点(六)

那个劫犯让我充满疑惑,照片看起来很眼熟,名字叫厉某某。

毕业季总是很忙,又找不到人来求证,所以就放了下来。

有一次我到鲁布格库区去钓鱼,下车收拾渔具的时候,屁股被人踢了一脚,回头看,是个布依汉子,依稀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布依汉子说:“丢你母,记不得老子啦,可是?”

“我才丢你母,我丢你老母。”

老子想起来了,这就是当年那个不知道三七二十一的小布依,现在的布依汉子。

见我来钓鱼,非要用船送我去,说是带我去一个鱼窝子,包我钓到爆护。唯一的条件是,晚是去他家吃饭。

我说你一个招亲的,也不怕被你公公打?他嘿嘿一笑,说:“名义上是招亲,小娃全都跟我姓。”

晚上吃饭,三口猫尿下肚,布依汉子红了眼圈,说:“厉利群,你可还记得?丢你母,这狗日的抢人!抢就抢吧,他还给人家打借条。你说他可是有病!”

我一下想起那桩旧案,不禁惊呼:“丢你老母!还真是他啊。”

布依汉子浮了一大白,说:“真是他。谁也想不到,那么好一个人……真是世事难料。”

时光瞬间回到了1976,那年我9岁,上小学三年级,和小布依、厉利群是同班同学。

厉利群家是水文站的。供销社有个张姨,有一闺女名叫李丽琴。厉利群李丽琴,本地口音听起来没什么分别,因为这,两个走得很近,李丽琴叫厉利群利群哥哥,厉利群叫李丽琴丽琴妹妹。

丽琴妹妹家在县城,在县城念书。一到假期,总是迫不急待来到大队。早上一起床就去到厉利群家,一直到天黑睡觉才会回去。有的时候,干脆就赖在厉利群家,跟她利群哥哥睡。

为此,厉利群经常被我们嘲笑。

但厉利群根本不以为忤,因为厉利群真的很喜欢他丽琴妹妹。

丽琴妹妹的要求厉利群一般都会答应,但有这么一件,丽琴妹妹要跟他上山砍柴,说了多次,利群哥哥总不答应。

丽琴妹妹问:“利群哥哥,为什么你老不愿带我上山砍柴?”

利群哥哥说:“因为山上有老豹子,它会把你叨去喂狗。”

丽琴妹妹说:“利群哥哥,你骗人都不会骗,老豹子只会把我叨去喂小豹子,不会喂狗。”

利群哥哥说:“谁说的?老豹子养了条狗帮它看门。”

丽琴妹妹说:“你骗人!利群哥哥,我就想要你带我上山砍柴,再顺便看看老豹子养的那条狗。”

利群哥哥拒绝:“不行。”

丽琴妹妹赌气:“不跟你玩了利群哥哥。”

没多一会儿,利群哥哥说:“走喽,我们倒是要去河边玩去喽。”

丽琴妹妹撅着小嘴不理。

利群哥哥朝前走,留意丽琴妹妹是否跟上来。

丽琴妹妹忍不住,追上利群哥哥,把小手往利群哥哥手掌里塞。利群哥哥有意躲开,再塞,再躲,丽琴妹妹急了,抓起利群哥哥的手掌就是一口。

利群哥哥疼得直叫唤,但其实,手掌上只有口水,连个牙印都没有。

利群哥哥突然闪身,夸张地向前跑。丽琴妹妹大声撒娇,追上利群哥哥,把小手塞进利群哥哥手掌,手牵手去河边玩去了。

丽琴妹妹说:“利群哥哥,我真的好想要你带我上山去砍柴,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经不住央求,利群哥哥最终答应了。

才爬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山路,丽琴妹妹就爬不动了,只得走走歇歇。伙伴们等得不耐烦,自顾自先去了。利群哥哥带着丽琴妹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达砍柴的地点。

丽琴妹妹在空旷处休息,利群哥哥去砍柴。丽群妹妹害怕,连声叫着利群哥哥。利群哥哥的回答,显示他就在丽琴妹妹的四周。

砍够了,装满柴架,却没有丽琴妹妹的份。丽琴妹妹说:“利群哥哥,那我的呢?”

利群哥哥说:“自己砍去。”

丽琴妹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会砍!”

“不会砍你来吃屁。”

“我以为你会给我。”

“给你屁吗?”

丽琴妹妹大笑。说:“屁你个头!柴禾。”

“下山的时候别摔个狗吃屎就行,你还扛柴禾。”

下山的时候,丽琴妹妹果然滑了一跤,眼看着就摔进山沟,吓得利群哥哥扔了柴架,扑倒身子去救她,她没事,利群哥哥噼里啪啦摔进了山沟。

丽琴妹妹吓坏了,连声惊叫,她害怕利群哥哥被摔死。这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利群哥哥不带她砍柴啦。

利群哥哥没有摔死,只是多处擦伤、划伤,面部也划出好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丽琴妹妹心疼得要死,利群哥哥却笑着说没事。

下到公路,来到寨子边上。

利群哥哥歇下柴架,拿出准备好的绳子,捡出几根柴禾捆好,帮丽琴妹妹扛在肩上,说:“你屁颠屁颠地见人就说要去砍柴,屁都没带回来一个,人家会笑话的。”

丽琴妹妹高兴坏了,说:“我扛回去给我妈看,我也会砍柴了。我就知道,利群哥哥,你最疼我。”

“少来…我才疼呢!”

“利群哥哥。”

“嗯?”

“长大了我嫁给你。”

“不要。”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妹妹。”

……

转眼,三年过去,我到公社去念书,厉利群更拽,去了县城。

在县城初次遇到丽琴妹妹的时候,丽琴妹妹高兴得大叫,扑过来,像往常那样,要把手往利群哥哥手掌里塞,利群哥哥躲开,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没个正形啊!”

丽琴妹妹说:“就没个正形,怎么啦。”

和丽琴在一起的少女们发出“噢”的起哄声。丽琴妹妹羞红了脸,连忙跑回来,说:“这是我哥哥,你们起什么哄!”

回应她的,不约而同,还是那声响亮的“噢”。

半年后,厉利群拽上加拽,竟然去了省城。水文站是省管单位,撤了,自然就回省城。

回到省城后,厉利群跟上了一群学渣,逐渐迷失了自己,久而久之,成了一员街霸,成天混迹在街头,抢劫、斗殴。

一天,厉利群瞧见几个妇女,一看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一路尾随来到昆华医院附近,正琢磨怎样才能把她们的财物弄到手,突然听得一个声音:“利群哥哥,是你么?”

厉利群先是一惊,继而猛地回头。这声“利群哥哥”,是他心底最深切的怀恋。

利群哥哥高兴坏了,说:“小东西,你怎么来啦。”

丽琴妹妹目光暗淡,说:“利群哥哥,我快要死了。”

厉利群大声喝斥:“我啊呸,这么大的人了,见面就说屁话!”

丽琴妹妹说:“真的。医生说我的肺里长了东西,估计是医不好啦。利群哥哥,过几天我就要出院回家,就想出来转转,看看是不是能遇见你,没想到还真遇见了。利群哥哥,一定是老天爷见我可怜,才让我遇见你的。死之前见你一面,真是太好了!”

厉利群心脏一阵紧缩,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丽琴说:“我真的没骗你。”

厉利群加重语气说:“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李丽琴说:“我生病了啊!医生说啦,如果动手术的话,还可能有不到万分之三治愈的概率。”

厉利群说:“那就动手术啊。”

李丽琴说:“那要三万块钱呢!哪儿拿得出来啊。利群哥哥,家里早就没钱了,欠下了无数的债。”

那时的三万块钱,真的是个天文数字。

厉利群问:“谁带你来的。”

李丽琴说:“我妈。”

厉利群说:“带我去见她。”

李丽琴哀怨地问:“利群哥哥,我要是死了,你心里可会难过?”

厉利群说:“我不想听你说屁话!”

……

从医院出来,厉利群在凌乱的风中、凌乱地徘徊。

他突然好想回家,算起来,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过家了。

父亲半躺在沙发上看书,看都没看他一眼。昏暗的光线中,厉利群看到了父亲的一缕白发,心口莫明地疼了一下。

他问父亲,家里还有钱吗,能不能给他。

父亲冷冷地说,就算有,也不会给一个不干正事的混蛋。

眼见父亲问都不问他要钱去干什么,厉利群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晚上,厉利群去找所谓的圈里的老大。

老大一听,像被火烙了屁股似地蹦起来:“三万块!行,你等着,明天我就去抢银行。”

厉利群只得苦笑。

父亲说得对,别说是没有,就算有,也确实没人会把钱给一个不干正事的混蛋。

起身要走,老大却说:“三万块肯定没有,不过,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筹措。只是,你得告诉我,你要这钱干什么?”

厉利群淡淡地说:“救人。”

告辞出来,已经很晚了。厉利群看见,一个妇女,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突然心里一动,踌躇片刻,掏出兜里的弹簧刀,也跟着进了暗巷……这天晚上,厉利群接连作案多起,一共抢劫到一百三十二块钱。

厉利群犯了愁,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凑得够三万块钱。

第二天下午,厉利群去医院,看见李丽琴坐在大楼下面的凳子上,厉利群烦臊不已,开口就骂:“外面风这么大,你发什么神经,要来下面吹风?走,跟我回病房去。”

李丽琴没动,眼神迷蒙地问:“利群哥哥,我死了,会上天堂吗?”

厉利群安慰她:“当然会!你这么可爱善良。”

“那么你呢?利群哥哥,你会上天堂吗?”

厉利群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想了想,说:“我么,可能不会。”

“那你就是要下地狱啦!会下第几层?”

厉利群蛮不在乎,说:“管他的,下到几层算几层。”

李丽琴惊呼:“不要!我会害怕的!”

厉利群扑哧一笑,说:“你怕个什么劲!你在你的天堂,又见不到我。”

李丽琴说:“我不想去天堂。”

厉利群说:“瞎说什么啊,你!”

李丽琴说:“利群哥哥,你又不在天堂,我去天堂干什么!”

厉利群愣了一下,说:“你傻啊?天堂多好。”

李丽琴说:“你都不在,有什么好的!利群哥哥,你看这样可好?我先在天堂里玩儿,等你死了,我再到地狱去找你可好?有你在,我就不怕啦!”

厉利群把差点就夺眶而出泪水硬生生憋回去,喝斥道:“成天就知道胡说!”

李丽琴接着说:“只是啊、利群哥哥,求求你千万千万别下到十八层,那里又是开膛,又是剖肚,又是下油锅的,就算有你在,我还眼是会怕的。”

厉利群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恶狠狠地说:“李丽琴,我会打人的,你信不信!”

厉利群叫出张姨,给了张姨二千块钱,告诉张姨,现在他就只有这么多,让她们先回家,该怎么治就怎么治着,他一定会尽快弄到钱,给丽琴妹妹动手术。

张姨没有推辞。

接过钱的张姨再忍不住,没有哭声,只是泪水滂沱。

厉利群难受得也想哭!

告辞出来,厉利群还是缓不过劲来。找个凳子坐下来,点一支烟,猛吸几口。

老大缓步踱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来,意味深长地说:“心神乱了?”

厉利群没有说话。

老大说:“心神乱了,就想不清事情。”

厉利群说、恍若自言自语:“这几年,身子脏了,散发着臭气,自己浑然不觉,却去埋怨别人为什么要掩住鼻子……是该洗洗啦…从这个意义上说,救她,就不仅仅是救她,也是在救我自己。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片净土,宁可死,也舍不得被玷污!她,就是我心里的净土。”

老大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沉默半晌,从兜里掏出个存折,递给厉利群,说:“这是弟兄们凑的,有不到两万块钱。我把你的事和兄弟们说了,一个个的,把压箱底的钱都拿了出来。兄弟们都说啦,只要你觉得值,就拿去救好了。小九没钱,就偷偷从家里偷了六百,拦都拦不住。”

厉利群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接过存折,仔细地装进兜里。

两人陷入了沉默,静静地坐了有好几分钟。

老大起身,喟然一叹:“难得啊,你心里还有这份真情。”

走了几步,老大又折回来,说:“兄弟,我还是要嘱咐你一句,别冒险,千万别冒险,千万别下十八层地狱!所以,凡事都要给自己留后路,别让花儿一样的人儿,陪你看开膛剖肚!”

厉利群明白,老大听到了他和丽琴妹妹的对话。

自此,在省城的夜晚,不论是月黑风高,还是星月明,只要是黑街暗巷,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个蒙面人冒出来,手持利刃,疯狂抢劫。奇特的是,这个劫匪,抢劫完以后,都会仔细地清点数目,在一张事先印好的借条上,填上地点、金额,然后把借条递给被抢的人,告诉他(她),今后,他会把钱还给他(她)的。

最多的一晚,仅仅省城两区,公安机关一共接到报案十二起。一时间,抢劫还兴打借条,成了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

可是,没等厉利群凑够三万块钱,他的丽琴妹妹,就永远闭上了她美丽的眼睛。

厉利群把自己关在租来的小黑屋子里,足足关了一个礼拜,他没哭,眼睛布满血丝!

一天清晨,人们惊异地发现,在经常被抢的黑街暗巷,贴出了告示,让曾经被抢的人,凭据被抢时的借条,到某某处领回被抢的钱。

街头巷尾再次热议,但没人相信这会是真的。

还真有人来了!只不过,来的是公安,一副手铐,把他带走了。

厉利群被捕了,在我从省城毕业那年。

厉利群对所有的罪行供认不讳。

一天,看守所传唤,有人来看他,是他更显苍老的父亲。

厉利群被捕后,老大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父亲,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让厉父禁不住老泪纵横。

俩人面对面地坐着,都没有说话……终于,厉父红着眼说:“利群,从前你是混蛋,但这次,我才是混蛋!记住,钱不够还的话,还有你这个混蛋父亲。”

厉利群咬紧牙关强忍泪水,还是没有说话,吸了吸鼻子,转回房间去了。

厉父请了律师,除了辩护,他还有一个要求,请律师出面,堂堂正正在报上登出公告,让他们厉家把钱还回去,钱要不够的话,去当去借,砸锅卖铁也肯定还清。

厉利群算过账,他一共抢了四千六百二十四块,可厉家,还了六千还要多。

律师说这不值当,问他为什么。厉利群说,因为他不能下十八层地狱,他不想丽琴妹妹害怕!

说到这儿,布依汉子泪水转在眼眶,浮一大白,喘着粗气、恶狠狠地骂道:“我丢厉利群他老母,害得老子总是想哭!狗日的,三年级的时候,他骗老子三七是中药,你奶奶个脚,老子不知道三七是中药啊!”

我扑哧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半天的眼泪白忍了,倏地滑出来两粒,我一把抓起酒杯说:“来,为这狗日的,干了这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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