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中岁月的句点（二十八）
不管愿不愿意，去财校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想明白这一点，刘文文平静下来，平静地出门。
他平静地来到学校，平静地报名，平静地进宿舍，平静地听人介绍与自我介绍。但这种平静太过于平静，反显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掩饰太过，成了刻意。
他的后桌，是两个女生，一个个子很高，像个北方人，另一个却是瘦弱，文文静静的，扎两个马尾，戴一副眼镜，皮肤黝黝黑黑，脸上始终有淡淡的笑容。
这个瘦弱的女生，让刘文文想起了高中同学王敏刚，他的女朋友，和这个女生很像。
王敏刚的女朋友是刘文文补习那年的应届生，也扎两个马尾，也瘦弱，也戴眼镜，皮肤也是黝黝黑黑，脸上，也经常有淡淡的笑容。
谁要和她说话，她一定不会不理，但也一定不会理。她会低着头笑，然后，害羞地、偷偷瞄上一两眼。
这样的女生惹人怜爱。
可这样的女生，如果对她有什么想法的话，又会觉得，狗咬刺猬一般无从下嘴。
所以，她成了王敏刚的女朋友，让我们都觉得有点讶异!问王敏刚，这样一只刺猬，他是如何拿下的?他嘿嘿一笑说:“你得换一种思维，纵使她是刺猬，上面不行，就从下面，只要把她翻过来，她柔软的肚皮，不就露出来了吗。”
理是这个理，但刘文文对此却十分不屑。
在刘文文心里，所谓爱情，是情到深处的两情相悦，是自然而然的阴阳吸引，容不得手段，容不得伎俩。
但刘文文也承认，王敏刚的话让他若有所思。有的时候，看问题，就得反着看，就得有逆向思维。学生时代的恋人，一俟毕业走入社会，绝大多数，就做鸟兽散。而王敏刚和那只刺猬，最终却结为了夫妇。他们那甜蜜的婚姻，曾经，羡煞了多少赶马人!但是，如果反过来看，甜蜜幸福，未必就是婚姻的全部实质。鞋子夹不夹脚，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那只刺猬，名叫赵红霞，她和王敏刚都没有考上学校，招了干，赵红霞进了政府某局，王敏刚进了公安系统。
人们常说:某某官运好。王敏刚就是一个有官运的人。
高中四年(含补习)，他都是刘文文的班长。工作三年后，就成了某派出所的副所长，后来又一步步当上了副局长。哪像万建春，牙齿都混黄了，还在局机关当一个文员。
婚后两年，赵红霞挺着个大肚子进进出出，脸上的笑容，甜得腻死个人。又过了几个月，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办了满月酒，同学们羡慕嫉妒恨，都衷心地祝福他们，希望他们一路恩爱、一路幸福下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个月大的时候，消息传来，他们的女儿，死了，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
尽管没过几年，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人们却惊奇地发现，赵红霞的脸上，不见了那甜得腻死个人的笑容。
时光匆匆如流水，十八年后，县一中出了个威震县城的女生，她，高分考上了著名的B大。
那是县史中的第一个，自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人们都说，有这样的女儿，值了，那是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光宗耀祖。
人啊，一旦出名，各种打探就如约而至。
打探的结果出人意料，这个女孩是个弃婴，而且，收养她的人，还是个收破烂的大婶。
这又引起了新的骚动，人们谈论起来，更加津津有味，各种热议，各表各的惊奇，但有一个观点出奇一致:女孩的亲生父母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后悔得跳楼的!
收养女孩的大婶姓周。十八年前的一个傍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她，在一个僻静偏远的垃圾堆边上，发现了这个考上了B大的弃婴。
周大婶发现的时候，女孩儿已经不会哭了，只剩下了微弱微弱的气息，再不施以援手，等待她的，必定是死!
周大婶心软，想救，却又不敢!她明白自己的处景，既便救了，也未必能养得活。就算养得活她，又何必让她跟着自己吃苦遭罪!
所以，她叹息:“谁家的爹妈啊，这么可心的孩子，竟也舍得丢了!”
周大婶说，她本来已经走了，但越走越觉得心里空得慌，怎么说那也是一条人命!她实在不忍心让那个婴儿就那样死去，于是她转了回去，把弃婴抱回了家。
她知道自己养不起，也不愿意娃娃以后跟着自己吃苦受罪。她是这样想的:先把娃娃救下，以后再找个好人家送出去，那就是积下了阴德。
那样心安，毕竟，她没有见死不救。
但这一养，再想送出去那就难了!就算是猫、是狗，养得久了，那感情就会堆积，会在心里曲曲绕绕地生出根、长出蔓来，再要割舍，谈何容易!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含辛茹苦，周大婶把女孩拉扯大了，长成了人。
有很多很多次，周大婶哭着对女儿说:“儿啊，妈对不起你，妈不该这么自私，妈应该把你送到一户好人家，也免得你跟着妈，吃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罪，还害得你，差点连学都上不起。”
女儿说:“妈，这是我家，你叫我上哪儿去?”
日子苦点累点没什么，周大婶最在意的，是交不起女儿的书费学费。女儿的成绩太过优异，要是缀了学，她恨不得在墙上撞死。
有两次，她确实交不起女儿的书费学费了。所以，无可奈何的她，还去找过女儿的亲生父母。
之所以会知道女儿的亲生父母，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吴爷爷亲眼看见女儿的亲生父亲把她扔在垃圾堆旁边，凑巧的是，吴爷爷认识女儿的亲生父亲。
吴爷爷不敢把女孩捡回家，吴爷爷老了，他知道，自己养不起。
吴爷爷一直怀疑周大婶收养的孩子就是他看见的弃婴。但事关敏感，吴爷爷也不敢问。
说起来，那还是女儿上六年级时候的事。
周大婶孑然地坐在门旁暗自落泪。
吴爷爷问她怎么了?
周大婶说，她交不起女儿的书费学费了。
吴爷爷说，读不起，那就回家吧。
周大婶心酸，所以周大婶放声大哭，她说:“要是娃儿学习不好也就算了，可偏偏她的成绩那么好，他爷爷，我这是在作孽，在害人呢!”
吴爷爷咳嗽一声说:“他大婶，别这样说，没有你她就死了，你救了她的命。”
周大婶难以释怀，哭得很伤心。
吴爷爷问了周大婶捡回女孩的时间、地点，确定就是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个弃婴，于是吴爷爷说:“他大婶，你要真不忍心娃儿缀学的话，还有一个法子，去找找女孩的亲生父亲，就算他们不认回去，保不齐会资助你让娃儿读书呢。但是他大婶，你也要想好了，这样一来，你就有可能保不住这个娃儿了。”
周大婶说:“只要娃儿好，让我去死都行。”
于是，周大婶去找了女孩的亲生父亲，恳求女孩的亲生父亲认回去，就算不认，出点钱，让女儿把书念下去。
女儿的亲生父亲说：“老人家，你一定是弄错了。我们是有过一个女儿，但是生病死了。”说完，还给周大婶看了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
被逼无奈的周大婶，只好让女儿缀了学。可她心里苦哇，她差点哭干了泪，哭瞎了眼睛。
是女儿的班主任，实在不忍心失去这样一个又有天资，又刻苦勤奋的学生，帮着交了书费学费，才避免了缀学的命运。
上了初中，周大婶又没钱了，女儿再一次面临缀学。
女儿说:“妈，我不读了。我出去找事做，赚钱养你。”
周大婶的泪啊，止也止不住，涕泪沥沥，打湿了破烂的衣襟。
所以，越加觉得愧对女儿的周大婶，又去找了女儿的亲生父新，告诉他孩子很优秀，希望他们认回去，免得耽误孩子的前程。
女儿的亲生父亲火了!
女儿的亲生父亲破口大骂，说他们的女儿是病死的，不是被丢弃。请她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扰乱他们的平静。
周大婶嗫嚅地走了。走了一段，想到了女儿，心有不甘，厚着脸皮转回去，本想再跟女儿的亲生父母说道说道，没料，正好听见亲生父亲在冲什么人咆哮:“你闭嘴!被那样一个捡破烂的人捡了，能有什么出息!”
周大婶算是明白了，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认。
吴爷爷也明白了，他说:“孩子她妈，也是我糊涂了，他们连她的命都不在乎，哪还会在乎她读不读得成书。”
周大婶抹着泪说:“吴爷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母?心呢?被狗吃了么?”
吴爷爷叹息:“他大婶，这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让娃儿回家吧，怪只怪，她命苦!”
女儿小学的班主任知道了，连忙去帮女儿交书费学费。初中班主任与小学班主任是熟人，很是好奇，问明了事情的原委，于是对小学班主任说:“马老师，她现在是我的学生，这书费学费，应该由我来交。”
就这样，初中三年的书费学费，又被初中的班主任给承包了。
就这样，女儿顺利读完了初中。
本来，女儿打定了主意，要直接考中专，好早点工作，减轻周大婶的负担。小学和初中的两位班主任哪里舍得，劝周大婶，也劝她，一定要她去上高中，去考大学。书费学费不用担心，他们会帮着交的。
周大婶拉着女儿要给两位班主任下跪，慌得两位老师连忙扶住她们。
就这样，女儿进了一中尖子班。
两位班主任争抢着去交书费学费的时候，引起了高中班主任的注意，问明情况后，高中班主任不干了，她说:“你们两位老师，不是在打我的脸吗，她现在是我的学生，你们就是说破天，这钱，也该我来出。”
吵来吵去，谁也不想让步。
周大婶哭了，哭得既苦又甜!她说:“我女儿命苦，遇上了我这样的妈。我女儿命好，遇到了你们这样的老师。”
最后，小学、初中的班主任争不过高中的班主任，高中班主任承担了女儿高中三年的书费学费。但另外两位也没闲着，在别的方面，给予了力所能及的援助。
就这样，三位崇高的班主任，为县里保住了第一个考上B大的好学生。
就在人们谈论三位班主任，为他们而感动的时候，又有奇事发生。
考取B大后，女儿的亲生父母，居然不请自来，来认亲来了!而且，这对夫妇，居然是王敏刚和赵红霞!
我们一干同学，用他娘的东北话来说，被整得彻底懵圈了!
王敏刚赵红霞夫妇认亲的理由很充分，以前没认，是他们不对。现在他们来，也不是想把女儿认回去，只是担心女儿在北京读书，开销会很大，周大婶她未必负担得起，只是想帮着，一起供女儿上完B大。
周大婶动心了，她一心一意只盼望女儿能幸福快乐!只要女儿能过得好，别说是认回去，就算是要她的命，她也打心底愿意。
女儿没说认亲生父母，也没说不认，她想了一天一夜，要求亲生父母给她两个解释:一、当初为什么要把她遗弃?二、为什么之前不来认回她?
王敏刚回答说:“当初遗弃你，怎么样说那也是错了，我不想解释，因为怎么解释，也不能挽回那个过错，盼只盼，今后能好好的补偿你。”
为了打亲情牌，王敏刚夫妇带了儿子一同前来，希望以亲情，打动女儿的心。就在这时，王敏刚的儿子插话说:“我知道爸妈为什么丢你，他们丢你，是为了生我!”
这话宛如惊雷，震得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王敏刚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儿子一个趔趄。
儿子哭了，现场一片哗然!
原来，为了生儿子，王敏刚夫妇竟然买通了医生出具死亡证明，置业已三个月大的女儿的性命于不顾，把她扔在了垃圾堆的旁边。但王敏刚万万没有想到，他扔女儿的时候，会被吴爷爷认了出来。吴爷爷去派出所办过事，所以他认识王敏刚。
我听了毛发倒竖，我万万没想到，王敏刚和赵红霞夫妇，竟是这样的人面兽心!这他妈的等同于杀人犯啊!
吴爷爷拄着拐棍的手在颤抖，他在努力克制激动!他说:“娃娃，回去不回去，你可要想好了啊!”
女儿却很平静，十八岁的年龄，表现出三十岁的成熟，她说:“吴爷爷，你不要激动，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之前，我读不起书的时候，他们不来认我?”
王敏刚振振有词，他说:“我不知道，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是她收养了你。”
周大婶急了，她说:“王所长，摸着你的良心说，我去找过你几次?”
王敏刚说:“是，你是去找过我，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我不得调查调查呀。”
吴爷爷说:“那你现在是调查清楚了?娃儿考取B大你就调查清楚了?娃儿光宗耀祖你就调查清楚了?王所长，不对，王副局长，摸摸你的良心还在不在?是不是被狗吃了?”
王敏刚火了，他指着吴爷爷骂:“老东西，你说话小心点!”
女儿看着周大婶说:“妈，这样的亲生父母，你还要我认吗?”
周大婶说:“可是，儿啊，万一我…”
女儿打断了她，她问:“吴爷爷，还有左邻右舍的叔叔婶婶们，你们说，我妈对我好吗?”
回答出奇的一致，就没有说不好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女儿在周大婶的面前跪了下来，她说“这样的人，才是我的亲妈!妈，读不起大学算什么，就是死，我也不会离开你的。妈，吃苦受罪，吃糠咽菜，我是你的女儿，我甘心，我愿意。”
周大婶连忙去拉起女儿:“儿啊，快起来!妈糊涂，但现在妈明白了，你放心，儿啊，妈就是去卖血，去卖肾，也会抚你读完大学的!”
吴爷爷老泪纵横:“娃儿好啊!娃儿仁义!”
在左邻右舍的辱骂声中，王敏刚夫妇，灰溜溜地走了。
周大婶带着女儿，去叩谢了她的三位班主任。三位班主任全都红了眼圈，既喜且悲，这样的学生，付出是值得的!他们又各自，凑了数目不等的钱给周大婶，拦都拦不住，害得周大婶，又要给他们下跪。
这件事迅速在县城传开了，没人组织，没人倡议，许许多多的人，在遇到周大婶、或周丽香的时候、也有的专门去到家里的，十块，二十，五十，一百…自发捐赠的金额，接近四万块钱。
周大婶说:“儿啊，这可如何是好!”
女儿周丽香说:“妈，女儿命苦吗?女儿不苦，女儿命好，女儿有你，有三位班主任，还有这许许多多的好心人，妈，女儿的命，女儿遇见了人间真情!”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赵红霞对王敏刚说:“我们离婚吧!”
王敏刚说:“怎么了?”
赵红艳说:“我得想办法离开了。在这里，我的脊梁骨，迟早会被人戳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