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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两家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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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两家人(三)

我爷决计不与赵家有任何的来往,首先受影响的就是我,我爷不叫我再到赵家去读书,为了不中断我的学业,更是为了在赵家人面前争一口气,我爷决定给我请一个教书先生。对这件事我奶就很反对,这是因为咱家的经济条件大不如从前了,请先生的钱,需要从全家人的牙齿缝中去挤,“面子”与“肚子”发生了矛盾。我奶不敢当着我爷的面对抗他的决定,就悄悄地找了她的住在二十几里外的一个亲戚,要把我托付给他,叫我住在他家,并在那里上学,因为那里有一个学校,在学校上学,要比自己请先生的花销少得多。我奶把这事办妥当了,才对我爷说起这事,想用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办法,赢得我爷的同意。我爷知道这件事后,不但不同意,还把我奶大骂了一通,对于他来说,面子不但比肚子重要,而且比命还重要。

教我读书的, 是一个姓张的先生,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瘦老头,据说,他是晚清秀才,有很深的古文功底,经常替打官司告状的人写状子,由于替写状子而得罪了一个有权势的人,被打断了一条腿,落下了残疾,成了瘸子,从此一蹶不振,穷困撩倒,然而我爷一直很敬重他,不仅敬重他的学问,也敬重他的为人耿直,我爷要给我请先生,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张先生教我学习两样东西:一个是算盘,打算盘,在乡下可是一门实实在在的学问,治家理财,创业经商,不懂算盘可不行;一个是古文,这也是我的主课。他最喜欢的文章,就是唐代韩愈的那篇《祭十二郎文》,他不仅叫我背诵,他自己也背诵,他每当背诵这篇文章时,总是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脸上露出一种惬意,那表情,就像一个人刚刚吸足了烟土。

我不喜欢自己一个人面对一个老师,我喜欢一群孩子在一起学习。每当先生给我讲课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小雯。每天早晨,还没有上课的时候,或者在学习的间歇时间,我走到院门外,向山下望一望。从山坡上往下望,能望见赵家的大门,能望见从大门进出的人 ,我希望能从这里看见小雯的身影。

咱那里请教书先生有一个规矩,凡是请先生的,每月都要给先生放三天假,不是像城里那样在周日休息,而是在一个月的月末休息三天,咱家当然也要遵守这个规矩。到了月末,先生休息,我一个人很无聊,就到院外转了转,我忽然看见小雯和另一个小姑娘来到咱家住的山坡上,她说她们是来采山花,但我心里明白,她是来看我。以后的两个月,每到月末,小雯都到山上来,当然,每次来都有一个借口。

自从我大伯死后,我爷的身体每况日下,只好把家里的买卖交给我爹来料理。这时咱家的买卖,只有哈尔滨的一个回收钢铁的生意,规模很大,称之为钢铁收购公司。那时,从事此种经营的人不是很多,竟争不是很激烈,所以咱家的这门生意可算得上一枝独秀。

我爹这个人,太不像我爷了,他有一个为人老实的外表,内里却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我不应该对你讲长辈的坏话,这样是违背孝道的,但我又有责任把长辈的缺点告诉你,因为不论人的优点还是人的缺点,都有遗传的可能,作晚辈的知道长辈身上的一些缺点后,可以自我警醒,自戒自励,避免这些缺点。我爹到哈尔滨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一套好房子,然后就是宴请宾客,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而且,沾染上了恶习,经常去妓院鬼混。他不但不向家里交钱,而且还向我爷要钱。后来,我爹逛“窑子”的事败露了,“窑姐儿”找到家里来,要和我爹结婚,我爷才领略了他儿子的庐山真面目,颤抖着打了儿子几拐杖,在无人处大哭一场。儿子毕竟是儿子,生意上的事,还得由儿子管理。儿子每次回家,带给他的都不是好消息,消息的内容只有一个,那就生意亏本,需要家里添钱救急。那些日子,我爷几乎天天坐在炕上,骂着千里之外的儿子,边骂边诅咒发誓,说儿子回来时,一定打断他的腿,当儿子真的回来了,平时的怨恨变得无影无踪,把平时积攒的一点儿好吃的,都在这时消耗掉。

哈尔滨的公司,在我爹的手里运营了两年,就运营不下去了,最后是关门大吉,然而,关门并不能真的“大吉”,因为大门的外面,是我爹欠下的债。我爷用他最后的力气,还了我爹欠下的债,还为我爹找了一门差事,这时候,咱家已经一贫如洗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奶得了病,经常嗑嗽,而且痰中带血,我奶得的是从家族遗传下来的一种病,人们称之为痨病。我爷平时经常骂我奶,心里不痛快时拿我奶撒气,但我奶有病了,我爷比谁都着急,他自己有病舍不得花钱看病,但我奶有病他不能不看,然而,这时家中连给我奶看病的钱都没有了。

这一天,太阳快落山时,我爷拿来一把铁镐和一把铁锹,叫我扛着跟他到院外的山坡上,来到一块大山石下,我爷叫我用镐把山石下的一处土刨开,然后再用锹挖,挖出了一个坛子,坛口用油纸包着,坛子里面的东西也是用油纸包着,我爷将油纸拆开,我看见坛子里有一只手枪,还有半坛子子弹,子弹亮亮的,闪着黄光,枪也像新的一样。我爷告诉我,这枪和子弹是他花五十块大洋买的,是要给我大伯报仇,打死我大伯的凶手他打听到了,一共有三个人,他也知道了他们的住处,在寻找机会找他们报仇。我爷说,他的身体实在不行了,走到那里都困难,看来机会没有了,他不能把这件事交给我爹去做,他说我爹是一个窝囊废,也不能叫我去做,那样会毁了我,他要把枪和子弹卖了,好给我奶治病。

那把枪和那些子弹是怎么卖的,卖给了谁,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卖掉了,它变成了一包包草药,放在了我奶的炕头上。我爷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病比我奶的病来得还急还猛还重,短短的几日,他就躺在炕上不能行动了。

我爷形容枯槁,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找来的几个大夫,个个摇头,后来已经数日不吃东西。这一天,他用微弱的声音对奶奶说,他要吃玉米。那时正是夏末秋初,田里的玉米尚未成熟,但嫩玉米穗可以煮着吃。奶奶急忙到田里掰下两穗玉米,煮熟了。我爷爷示意我将玉米粒嚼烂,再吐到他的嘴里,口对口地喂他,因为他的牙齿已经脱落,不能自己咀嚼了。我爷的唇边,附着一层粘粘的脏物,我不敢把自己的嘴唇,与他的嘴唇贴得太近,以至没有将食物完全吐到他的嘴里。我看见他对我怒目而视,抬了抬手臂,想要举手打我,但没有抬起来。一旁的奶奶推了我一下,用眼睛向我示意,那意思我懂了:我爷爷最爱我,我嫌爷爷脏,爷爷会伤心的。我立即产生了一种愧疚感,用舌头把嚼烂了的玉米直接送到我爷的嘴里。我喂了他一口,两口……记不得喂了他几口,当他咽下那一口时,突然两眼发直,脸色变青,用嘴巴指着地面,旁边的人知道他要呕吐,急忙帮他翻过身来,将洗脸盆放在他的嘴边,只见他将口一张,一口血水喷了出来,他张开的口,像放开了的闸门,血水一口接着一口地喷了出来,喷了整整半盆。吐过血后,他脸色苍白,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天黑的时候,他第二次吐血,又吐了半盆。到了夜晚的时候,他第三次吐血,不过这次较前两次,吐得少些。吐过血后,他竟然坐了起来,脸上似乎也有了血色。他对守护着他的家人说,他觉得好多了,看来他还能熬上一些日子,他嘱咐家人说:他死后不要把他的尸骨送回河北老家,把他埋在他大儿子的坟墓旁边,以后那个地方就作为这一支李家人的坟茔地。他把我叫到他身边,对我说:“来顺儿(来顺儿是我的乳名),我知道你喜欢雯儿,雯儿也是一个好孩子,但是你不要娶她,赵家对咱家有孽债,你娶她,对不起你的疯姑姑!”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在下半夜的时候,我爷就死了。

我爷死后,咱家的情况全变了,过上了真正的苦日子,我也成了地地道道的苦孩子。在我爷活着的时候,就没有钱请先生教我读书了,好在张先生敬慕我爷爷的人品,不要钱免费教我读书,教书时只是在我家吃一顿饭而已。我爷死后,张先生看不惯我爹的为人,就不再来咱家了。不读书的我,当然不能在家里吃闲饭,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到山里去砍柴。

那时,乡下的普通人家,烧柴主要是由孩子和妇女提供的,而孩子又是提供烧柴的主力。男孩子在十一、二岁至十五、六岁其间,正是撑起家庭的灶膛,担负提供家庭的烧柴任务的年龄,当男孩子到入了十七、八岁,就要做成年男人的事情,下田干活了。如果我爷爷还在,我还可以摆脱普通人家孩子的这样的命运魔咒,我爷不在了,我加入到穷苦人家孩子的行列,和镰刀、绳子、扁担为伴。

村里的孩子,都是结着伙,搭着伴到山上去砍柴,咱家住在山上,我没有劳动伙伴,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好在咱家就住在山上,山前山后,成了咱家的房前房后。当年,我爷怎样带着他的两个弟弟为了种果树,把他们的足迹洒遍了这座山上,现在我也为了打柴,把我的足迹洒遍了这座山上。

小雯知道我辍学打柴,在她不读书的时候来山上看我,并且帮着我打柴。她还带来了一套她学习的课本,鼓励我在劳动之余学习。和小雯在一起,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和愉悦,我们俩一起坐在坡地上,小河、村庄就在我们的脚下,它离我们是这样近,又是那样远,它们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此时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人的世界,只有蓝天,白云,有绿树和树上叽叽的鸣鸟,有漫山的绿叶和吹拂绿叶的阵阵微风。除此,还有小雯那双美丽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认真阅读了的一双眼睛。

在我们回来的路上,迎面碰见了我爹。我爹的眼睛里出现的,先是寒冰,然后是火焰,他连看也不看小雯一眼,抓起我的胳膊,拽进院子,把我推在院墙的一角,此时他的手中拎着一团卷起来的绳子,他用绳子的一端向我抽来,那绳子又粗又硬,抽在我的身上,钻心地痛,我哭叫了两声,他又打了第二下,第三下。如果我继续大声哭叫,也许他就住手不打了,但我选择了忍耐不吭声,任由他抽打。我的这种表现,被我爹看作是对他的反抗与抵触,他手中的绳子一下接着一下打在我的身上,而且一下比一下重。是的,我咬紧牙关,是在积蓄着对他的怨恨:我爷就没有打过我一下,他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我爷也没有这样打过他,难道我不是他的骨肉吗?直到后来的很长的时间,这种怨气才从我胸中释去,我原谅了他,这是我在参悟了某些事理后,从生命与人生的角度对他的一种原谅:处境艰难的他,承受着太重太重的压力,有着太多太多的积怨,而我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可发泄这些怨气的人。

就在我爹以绳代鞭,怒不可遏的时候,被出来要抱柴生火做饭的我妈看见了,她大声喊叫着把我爹推开。在我爹打我的整个过程中,小雯一直在哭,她站在我家的院墙外,听见了我爹打我的声音。

几天后,我去找小雯,告诉她我一定要娶她做媳妇。小雯大概是被我的话和坚定的态度吓坏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从此,我把娶小雯做媳妇,做为我生命的一个目标,或者,我已经把小雯当作了我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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