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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两家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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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时局,影响着不同的人,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把这个人向那个方向推一下,又把那个人朝这个方向拉一下。这时,国共交战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原有的平衡被打破,形势发生了逆转,小雯的父亲赵敬义和我爹的人生轨迹也发生了某种偏转。
小雯的父亲赵敬义,感觉到他所背靠的大树已经摇摇晃晃,他手中的饭碗也不再安稳牢固了,他又去找他的老朋友,省主席徐臻。徐臻的省主席坐椅虽然同样不安稳,但此时仍然派头十足,在豪华的会客大厅接见了他。徐臻虽然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但对他所任命的海上警察局长的情况略有了解,此时看他见赵敬义的衣着普通,面无宝色,就半讥讽半责备地说:“老朋友啊,我之所以叫你当那个海上警察局长,就是叫你捞一捞油水,补一补那几年的亏空,想不到你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徐臻告诉他,这个地方是保不住了,他有省主席这个职务缠着不能走,他叫赵敬义先离开这里,他再一次尽朋友之谊,把赵敬义推荐给南方省份的一个同僚,在那里的职务仍然是少将参议。赵敬义就这样去了南方。
急于摆脱困境的我爹,做起了一个十分冒险的生意,那就是贩卖烟土。从黑道上搞到烟土,到城里去买。烟土的价格高昂,被称为黑金,能买得起烟土的,都是达官显贵,这些达官显贵,就包括驻扎在城里的敌方军队的高官,而该城的驻军司令就是一个瘾君子,成了我爹的主顾,他的家成了我爹常来常往的地方,这个城市对于我爹来说也就门户大开,畅行无阻,尽管那时战事临近,时局紧张。我爹的这种特殊身份,为构成这座城市紧张格局的另一方,城市外围的我军的情报部门所注意,他们对我爹这个农民儿子的阶级归属,还是有正面的认同的,于是我军的一位称为何部长的人找到我爹,叫我爹进城时为我方军队做点事,将城里敌人军队的城防工事(比如碉堡的分布和位置)画成草图交给他。当然,作为费用与回报,我爹能从他手里拿到一笔钱,是高于平时经商获利几倍的白花花的银元。老实说,我爹的政治觉悟不是很高,但他有朴素的阶级情感和简单的是非判断,所以他为共方军队做事,包含着两个因素:其一,是情感上的自愿,其二,也是为了钱。
在城里多用眼睛看看,把看到的东西在一张纸上记下来,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有一个包着黑色物品的小包裹,在城防守军各个关卡的检查人员的眼里,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无人敢检查,人人要放行,他的神秘小包裹,就是他自由进出的通行证,而他被守城官兵熟悉了的面孔,犹如他们身上的军服,肩上的徽章,成为我爹进出这座城市的一种特权。由于行事方便,有很强的安全感,不论是我爹还是何部长,都犯了麻痹大意的错误,何部长交给我爹一些传单,叫我爹在城里张贴出去,这个任务,已经超越了他的小包裹和他那张脸所承载的安全极限,我爹粘贴传单时,被巡逻的士兵发现了,将我爹抓了起来。城防司令知道这件事情后大吃一惊,他立即下令将我爹放掉,因为他与这件事责任攸关,他怕因此受到牵连,我爹也因此失去了进城的机会,断掉了一条财路。
这件事,为我爹的人生轻轻勾画了一笔,是他的一个光环,也是他的一个隐患。

十一

人生中的某些事情,或许是是一种偶然,但历史却是一种必然。随着战争硝烟的散去,一个历史时期落下帷幕,而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大幕刚刚拉开。全国解放,我爹成了第一批村干部,这得益于他为我军做过事的这段经历,也正是这段经历,又使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很多苦,这是后话。
村子成立合作社以后,我爹又成为村里的负责人,这得益于他有文化。除此,还有一个隐性的原因,那就是他是我爷的儿子。他的身上毕竟流着我爷的血,他的性格虽然不像我爷,但来自我爷的一些遗传基因总能在某个时候突显出来。
解放后,赵敬义也回到了老家,但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落魄而归。赵敬义去就职的地方也被我军攻克,所在部队的官兵,有一部分参加了起义,而另一部分成了我军的俘虏,而虚挂参议一职的他,由于没有参与实际事务,既不属于起义人员,也不属于战犯,于是对他进行了冷处理:解甲归田,回乡务农。
回乡后,赵敬义为人低调,再一次突显了他“大好人”的人格特征,平和谦逊,和别人一样参加集体劳动,村里人也没有用异常的眼光看待他。他本可以这样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或者将这种安静的生活延续多年,但他以往的职业习惯,渗入到他的性格中,每逢国家发生什么大事,他就给中央写信,提出自己的意见,一个与中央政策相反的建议,给他带来了灾难,他被视为国家政权的危险分子,从国家的公民,变成了专政、改造的对象,与村里的地主富农成了同一类人。从此赵敬义在人前羞颜惭面,无以自容。渐渐的,人们看他的目光也变了,而他的精神状态也发生了变化,头也低了,腰也弯了,由以前的人上人,变成了人下人。他的女儿小雯,也受到了影响,失去了朋友,没有了伙伴,整个世界对她都封闭起来了。
一天,赵敬义托付他的一个亲戚,来找我爹提亲,要把小雯许配给我,我爹当时就回绝了。第二天,社员们出工干活,赵敬义不是社员,但他要出工干活,由于没有洗脸,他的脸上带着很大一块黑色的渍痕,看见的人都笑了,我爹没有笑,很严肃地问他:“你家没有镜子吗?”赵敬义恭恭敬敬地回答:“没,没有。” 我爹说:“那么你怎么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瞧你这个德性!”,赵敬义知道我爹说的是什么,脸立即就红了。
我爹虽然对赵敬义冷言相加,但在劳动中和生活上还是照顾他的,不叫他干很重的活,在他家揭不开锅时,还悄悄给他送去了一袋粮食(其实也是可怜小雯),没有把他当作坏人压制他。尽管我爹因为我姑很恨赵敬义,但他不落井下石,不欺人于危难,这一点很像我爷。
人生的大起大落,是对人是一种考验,赵敬义没有经受住这种考验,不久就在郁闷和压抑中死去了。
赵敬义的大老婆,即小雯的养母,是在更早的时候离世的,赵敬义死后,小雯形单影只,一个人过活,参加了村里的劳动,早在她爹回家务农时,她就终止了学业。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大家闺秀的风采,穿着破旧的衣服,头发松散,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我几次找她,她都回避着我。
这样的日子,不仅对她是一种煎熬,对我也是一种煎熬,就在这煎熬的日子里,我生命的一个时节到了,这是一个开花的时节,也是我获得一种人生权力的时节,也就是说,我到了结婚的年龄。我向我妈说出了我要娶小雯的想法,我妈说:“来顺啊,这不行啊,你死去的爷爷早有吩咐,你不能违背他的遗愿啊,再说,小雯她爹是咱村的阶级敌人,你娶小雯,你要背一辈子黑锅,你这一生就完了,不仅你爹不会同意,我也不会同意,谁都不会同意的!”
我哭了。但眼泪没有阻断我要娶小雯的念头。我决定不求任何人,不依赖任何人,以一种叛逆的方式解决我与小雯的婚姻问题,为了小雯,我可以叛逆整个世界!
我打算带着小雯离开这个地方,要去地方我也想好了,那就是中国的最北边,人们称之为北大荒的地方。那个地方,我早就听人说过,是最能包容外来人口的地方,那片黑黝黝尚未完全开垦的土地,是谁都可以与之谈婚论嫁的处女,只要你有一双手,肯劳动,那里就有你的一个茅草房,就有你的一缕袅袅炊烟,我和小雯是年轻人,具有了到那里入户的全部——也是最简单的条件。我想我把我决定告诉小雯,小雯一定会激动万分,她会感到兴奋,也许还有恐惧,她会笑,也许会哭,但无论如何,她都会跟我走的,我也一定会把她带走。
傍晚,夕阳西下,炊烟散尽,忙碌的人们,在这个时候安静下来,我来到小雯家。还是那个大院,还是那个黑漆大门,站在门前,就能感觉到里面的冷清与空寂。我扣了扣门,里面传出了狂烈的狗叫,接下来是一个姑娘的问话声:“谁呀?” 我应声作了回答,门开了,小雯和一条大黄狗站在了我的面前。大黄狗怒视着我,小雯惊讶地看着我。我告诉小雯,我有重要的事情对她说,她把我带进她的屋子里。
我把“重要的事情”对她说了,她既不兴奋,也不恐惧,没有笑容,也没有忧色,她十分平静,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她听到的是无关痛痒的平常话。
我迫不及待地征求她的意见,她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没有那个必要。”
我问是为什么,她说:“咱俩的事,都是小时候的事,现在咱们都长大了,不能再提以前的事了。” 听她这样说,我有些急了,说:“这怎么是小时候和以前的事呢?不久前,你爹还向我爹提亲呢!” 小雯仍然冷冷地说:“我爹是那样想的,我可没有那样想。你要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自己的命!”
真的没有想到,多年来,我的思念,我的梦幻,都在沿着一个方向,苦苦地追随着一个身影,就在我追上她,快要抓到她时,她却突然转身,走向了另一个路口……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小雯家出来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而是在小雯家旁边的山坡上坐了一夜,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小雯不爱我了。
我母亲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我的婚事,我爹坚决反对我和小雯成亲,而对于我和别的什么女孩子结婚,什么时候结婚,他都不管了,连问也不问,只是母亲一个人张罗着我的婚事。说媒的人都是商品推销员,像推销商品一样,把欲婚的男女推荐给对方,一个个女子被推荐给了我的母亲,当然,与此同时,我也作为被推销产品,推荐给对方。介绍给我的女孩子,我一个也不想看,我心里只想着小雯,有时看了,其结果和不看一样,因为我看到的,只是对方与小雯的差距。后来,媒人又向我母亲介绍了一人,我母亲怕我看不中人家,自己先去看了,看过后,我母亲回来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为我张罗亲事了,如果这个女孩子我再看不中,她就再也不管我的婚事了。
我这个人啊,一生不信命,但我和你母亲的婚姻,我相信是命中注定的。我在我母亲的强迫下,见了那个女孩子,不想这一看,我就动心了,不是因为她长得特别美,而是因为我仿佛见过她一样。她见到我很羞涩,我从她羞涩中看到她的文静,她的秀雅,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我不能抗拒的东西。也就是在这一次,我才将小雯的影子从与我相亲的女孩子身上剥离开,这个人就是你的母亲。
和你母亲结婚后,我心里仍然常常想到小雯,不过,思念已经变成了同情,甚至还有一点愧疚。在我结婚以后的一天,我见到了小雯,我看见了她眼睛里凄惋的目光,这目光像一根针,在我心头扎了一下,从此以后,小雯越发躲着我了。
以后不久,赵敬义头上阶级敌人的帽子被摘掉了,摘掉帽子,就意味着在政治上给人家平了反。事情是这样的:国家的文史部门在整理文献资料时,发现关于一座城市解放时期的历史资料,有许多缺欠和纰漏,组织人进行深入调查。这座城市就是赵敬义解放前做事的那座城市。在调查采访的过程中,一个人的名字从国共双方当事人的记述中浮了出了,这个人对投诚起义,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个人就是赵敬义。有了这份资料,赵敬义的政治身份发生了逆转,由历史的罪人变成了革命的功臣,他现在的身份,应该是革命干部而不是专政、管制的对象。
一行人来到赵敬义家,这些人里面有曾参加过那次战役的部队首长,有投诚起义的原敌方军官,也有地区和县的负责人。当他们听说赵敬义已经去世,而且是以被专政和管制的对象去世的,都不胜唏嘘。他们将欠疚的目光转向了小雯,问小雯有什么要求,想做些什么,小雯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想参军,那位军队首长当场表态,说这件事由他来安排。
不久小雯就到部队当兵去了,后来在部队里结了婚,爱人也是军人,听说她的老公公还是部队的首长级干部,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小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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