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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两家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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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两家人(一)

去年我的母亲去世,我的父亲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以后的很多日子,都是在对我母亲的思念与回忆中度过。在外地工作的我,在这段时间,不得不经常回家看望父亲。这一天,父亲忽然对我说:“你们不知道……”父亲说 “你们”,是因为父亲所生子女,除了我,还有我的两个妹妹。父亲停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们不知道,很可能成为你们母亲的,不是生你们的已经死去的母亲,而是另一个人。”

这可能是父亲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来的埋藏在心中很久的秘密,但我对父亲的这个秘密并不感兴趣,在我看来,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很出色的男人,一生有过与异性的某种邂逅,引起过情感上的涟漪,只要没踩到那条红线,本不足为怪,父亲的话,倒是把我带进了另一种胡思乱想:如果与父亲结婚的,是另一个女人,现在坐在父亲面前的,还会是我吗?因为我生命的一半,来自我的母亲,如果有一半不是我,那么我还是我吗?看来,这个问题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更难回答。当然,这个问题只存在我的心里,我并没有在嘴上说出来。

“那是一个叫小雯的姑娘,长得漂亮极了,周围的十里八村,也找不到像她那样漂亮的女孩。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也是我唯一的一个恋人……”

听父亲这样说,我开始为母亲鸣不平了,我问父亲:“你不爱我的母亲吗?”

“爱!我一直都爱你的母亲,但恋人与爱人并不是一回事,如果现在叫我在小雯和你母亲两个人中作出选择,我还是选择你的母亲!但当时,她占据了我心灵的全部,就是我和你妈结婚以后,小雯在我心中,还占有一定的位置,当然,位置很小,并且在一个角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用小雯的名字给你的两个妹妹起了名,你大妹的名字叫李玉,你小妹的名字叫李莹,是因为小雯的名字叫赵玉莹,小雯是她的乳名……”

现在,我心里为妹妹鸣不平了:难怪我妹妹的名字那样俗气,原来成了别人名字的牺牲品!

“我小时和小雯相识,两个人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这是因为我爷爷,也就是你的太爷,他与小雯的父亲赵敬义有交情,两家关系甚好。我与小雯没有能够最终走到一起,结成亲缘,也是因为我爷爷,他与小雯的爷爷后来绝了交情,两家断了来往。

那时侯,赵家是全村最富的人家。富可敌国的人,人们只是听说过,但老赵家的富可敌村,是人们眼见的,赵家的财富,超过了全村所有人家财富的总合。咱们老家青石村,不是一个大村,但也有三条横街,老赵家住在前街。

老赵家不仅房子多,地也多,村子的东边、西边和北边,都有他家的地,为此他家有管家和长工,但多数的地租了出去。大山沟里土地是有限的,老赵家不是富在田地上,而是因为赵敬义本人是一个大官__他的官很大,就是咱们全县的人,多少代人中也没出来过那么大的官。那时,东北在张左霖的统治之下,他在奉天当少将参议。少将参议虽然是个虚职,但地位却很高,他的家业就是他当少将参议时建立起来的。

参议,顾名思意,参与议事,军事政事,国事天下事,皆可参议,但真正需要他参与其中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他更多的时侯,是陪着那些军政要员们一起玩乐。一次,他和一个大人物一起打麻将,玩兴酣时,起了争执,那个大人物动了脏口,污辱了他的家尊,他忘记了上下尊卑,回敬了那人一个耳光,那人大怒,把他下在监里,并且要将他枪毙,据说,那个大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常荫槐。所幸赵敬义在官场上的人际关系甚好,众人都为他说情,再加上延以时日,常荫槐的气也消了大半,就顺水行舟,将赵敬义从大牢中放了出来。从大牢中出来的赵敬义,回到青石村的家中,本想再谋一个差事,凭着他活络的人脉,再求一个一官半职,并非难事,但不久后东北就被日本人占领,他不愿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就赋闲在家。

赵敬义的官虽然做得很大,但心却不黑,他家的车辆骡马,谁家有事都可以用,很多人家都借过他的钱,借了不还的,他也不去要,村子里欠他钱的人家很多,究竟有多少人欠他的钱,连他本人也记不得了,所以,他有了大善人的称号。他的最有口碑的一件事,是他善待了他的与人通奸的小老婆。赵敬义有两个老婆,大老婆的由父母所定,大老婆比他大两岁。小老婆是他当官以后自己娶的,小老婆比他小十二岁,而且是周围十村八屯的有名的美人,当然他更爱的是他的小老婆。他当官在外,随身携带着他的小老婆,而留下大老婆看守青石村的家业。赵敬义官回到了青石村,也带回了他的小老婆孙氏。时间久了,他发现孙氏与他的管家暗通曲款,两个人勾搭成奸。他知到这件事后,不动声色,弄来了一壶酒,一碟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边酌边思,一壶酒酌干了,他的心事也想完了,他拿定了一个主意:就是对这件事不要恶处理!“不要恶处理”,是他当少将参议时常说的一句话,现在,他要身体力行这句话。他把孙氏和管家叫了过来,不但不恶语相加,反倒好言安慰,给了他们一笔钱,又割出一块好地,叫他们成家过日子。管家和孙氏,哪敢在青石村成家立户,收下了赵敬义给他们的钱,又把赵敬义分给他们的地也变换成钱,两个人远走他乡了。

赵敬义写得一手好字,又有当官的资历,声名远播,向他求字的人很多,附近一带匾牌上的字,大多都是他的手笔。虽然他有势能文,却十分敬重一个人,那就是我爷爷,而我爷爷却一个大字也不识。

在青石村,咱家也是一个富户,虽然咱家还不能和老赵家相比,但村子里其他人家也不能和咱家相比。这完全得益于我爷爷的精明能干。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由于他的桀骜不驯,特立独行,他活出了与其他农民不一样的活法。

他是跟随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来到青石村的。我太爷死后,他就带着两个弟弟,把家搬到了南山坡。我爷的两个弟弟,一个名叫李金栋,一个名叫李金栓,排在我爷李金梁名字的后面,就成了金梁,金栋,金栓。我爷之所以把家搬到了南山坡,这是因为他看中了那片荒地。山坡上,有一个泉眼,细水绵绵,四季长流,谁也不知它流了多少年,我爷爷就以泉为井,在一处平缓的地方,盖起了房子,带着他的两个兄弟,在山坡上种起了果树。果树越种越多,遍满了整个山坡,我爷爷和他的两个兄弟也各自成了家,房子由一座,变成了三座,在山坡上形成了一个三合大院。那个山坡,最适合生长梨树,生长的梨,又脆又甜,青石村的梨,是出了名的,其实,那就是咱家的梨。

兄弟分家后,他把山上绝大多数的果树分给了两个弟弟,他自己做起了买卖。起初是收集贩卖牛皮和羊皮,有了一定的积蓄后,又转向其他行业,虽然规模不都是很大,但已经在城里建立起了商铺。城里的商铺由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来管理,而他自己,仍然生活在农村,他离不开青石村的父老乡亲。我爷爷共生了三个孩子,我爹是老二,他的后面是我姑姑,姑姑最小,聪明美丽,我爷爷爱若心尖。

我爹没跟我爷和我大伯一起做买卖,我爷爷看出我爹性格懦弱,不适合做生意,就叫他上学读书,想用文化来弥补他性格的懦弱。我爹一直读到中学毕业,然后就留在我爷爷的身边,料理农村的事情,因为我家还有一小片果林和数垧薄地。再说,我的爷爷奶奶身边也需要有一个儿子。我爷爷有一个特点:坦护弱者。他对我大伯说过:“在社会上是能者多劳,多劳多得,这在咱家行不通,在咱家是能者少得,为不能者多付出一些,因为一个人的能力本身就是财富,你有了这种财富,还要那么多干什么?”

我的爷爷就其本质而言,他并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个农民。他并不精通经商之道,唱商人所共唱的商业经,他靠的是一股闯劲,农民所特有的诚信,再加上他个人的侠义性格。他在经商中交朋友,在交朋友的过程中经商,他甚至混淆了经商与交朋友的界线,他为交朋友而经商,为经商而交朋友,朋友有难,他拔刀相助,朋友有所需,他解囊相赠,听村里的老人们说,我爷爷本该发大财,但他没有发起来,因为他有一半的钱财都花在朋友身上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人们都愿意和他交朋友,他的朋友遍布社会上的三教九流,有官面上的人,也有黑道上的人。为了生存,他也违心地结交了一些志道相背的人。青石村附近,有一伙胡子,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但是他们不劫我爷,不劫青石村的人,行路的,若遇到了胡子,只要他说是青石村的人,报上我爷爷的名号,就可免起去一劫。

由于我爷爷的这些人格特征 ,他与村里另一个重要人物__赵敬义结交成朋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我爷爱慕赵敬一的富贵不骄,赵敬义敬重我爷的豪爽侠义,两家人互有来往。小雯是赵敬义的小老婆孙氏所生,赵敬义在奉天当参议时,就把孙氏和小雯带在身边。赵敬义把小雯当成了掌上明珠,在奉天时,小雯像男孩子一样接受正规教育,回到青石村后,为了小雯不中断学业,赵敬义又为小雯请了一个家庭教师。孙氏和赵敬义的管家出走后,小雯由赵敬义的大老婆带养。小雯生母亲的离开,使小雯的情绪受到了影响,对学习没有了兴趣,为了小雯不感到孤单,激发起她的学习兴趣,也是为了不浪费师资,赵敬义又请了几个本家亲戚的孩子,和小文一起学习。

我也是正在接受教育的年龄,但因青石村所处的位置太偏僻,使我所接受的教育一直缺乏连贯性:先是到镇子里的正规小学读书,但镇子离家太远,所走的又都是山路,路况险恶,一个孩子行走,实在缺乏安全保障。最初是我爹接送我上下学,有时我爷亲自接送,但两个大男人,不可能把精力用在接送孩子上下学上,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就改读私塾。读私塾不用出远门,可以把先生请到家里,也可以和几个孩子同拜一个先生,我拜的几个先生,都是滥竽充数,山沟里有学问的人很少,也由于一些别的原因,我的私塾读得几起几落。看到赵敬义为小雯请了教书先生,又有几个本家孩子随读,我爷动了叫我也和赵家的孩子一起读书的念头,依着他和赵敬义的交情,向赵敬义说了此事,赵敬义慨然应允。从此,我就成了赵家私人学堂里的学生,也成了小雯的同学。不知为什么,一进着家,我和小雯立即成了好朋友,这是一见如故的友谊,这是我们还未曾相识时就在冥冥中约定的友谊。我到赵家读书那年是十三岁,小雯叫我哥哥,其实她也十三岁,只是我比她早出生了两个月。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说,女孩子都是用水做的,男孩子都是用泥做的,我当时没有那种真切、形象的感觉,但我感觉到只要有小雯在我身边,学习就不是枯燥乏味的事。学堂里只有小雯一人是女孩子,其他都是男孩子。赵敬义想找几个女孩子,和自己的女儿一起读书,但是找不到,村里没人愿意自家的女孩去读书,他们认为那是一笔不必要的投资,因为女孩子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人 犹如泼出去的水,里面掺杂任何东西,都是一种资源上的浪费。再说,女人守的是三从四德,而遵守三从四德,是不需要知识和才能的。所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针线女红,比文字笔墨更重要。只有小雯成了例外。

在这些学生里,我和小雯的学习成绩最好,先生总是同时表扬我们两个人,也就是说,他在表扬小雯的时候,也表扬了我,他在表扬我的时候,也表扬了小雯,我和小雯之间,有一个加号,这个加号,不仅把我们的学习,也把我们的很多东西加在了一起。于是,我们两个人,都努力地学习,因为学习使我们两个人更紧密地在一起。我们努力,绝不包含竞争。一次,先生提问我一个问题,我没有答上来,先生接着又问小雯,小雯也没答上来。我知道,小雯是能够答上来的,为了我,她才这样做。后来赵敬义也知道了,他的家庭学堂里,有一个在学习上与他女儿并驾齐驱的男学生,于是赵敬义在为他女儿学习的进步而高兴的同时,也开始欣赏我。

赵敬义的字是远近闻名的,我爷买来上好的纸张,请赵敬义在上面写一些字,叫我临摹。赵敬义告诉我爷,不要叫我临摹他的字,那样会不伦不类,非流非派,学习写字,还是应该临摹古人。现在人们学字,非颜既柳,或者是颜真卿,或者是柳公权,颜真卿的书法雄健,柳公权的书法俊朗,他建议我学习柳体字。我爷当然把赵敬义的话奉若神明,恭听敬从。于是赵敬义给了我一本柳公权的字帖,叫我在家临摹,赵敬义有时也过来指导一二。我是不喜欢学习书法的,原因是是小雯没有学习书法,既然小雯不学,我为什么要学?但是我爷不允,叫我每天坚持练习。在我爷看来,咱们老李家,还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人,他想叫我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而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就要有文化,而有文化的标志,就是写一手好字,在他的心中,赵敬义就是这方面的表率。

每天练字,使我有了一个苦差事,饭桌,成了我的书桌,桌上浓臭的墨汁,是我每天必吃的一碟苦菜!有时,我爷坐在我的对面,看我写字。我爷虽然不认识字,却能辨别一个字写得好与坏,看我哪个字写得不好,或是写的不用心,立即遭到他的惩罚。他惩罚我的工具,就是他噙在嘴上的长长的烟袋。我每写坏一个字,我爷都要用烟袋锅儿敲一下我的脑袋,敲打的力度不重也不轻,足以使我心生畏惧。每当这时,我真羡慕那些在田里和大人一起干活的孩子,我二爷、三爷家的孩子,和我一般大小,他们就是每天和大人一起干活,而不是写字。

后来,我爷要做他自己的事情,没有在我身边陪着我,我想出了一个应付我爷并使他高兴的办法:我把纸覆在字帖上,在透过来的字影上进行描画,这样做的效果果然好,我爷以为我学字有了长进,赵敬义来我家时,把我描画的字给他看,赵敬义看后微微一笑,嘴上夸奖着,心里却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叫我当着他的面,将那些字重新写一次,这样一来,我就成了西游记里的白骨精,立即暴露了原形,这导致了我爷对我更严厉的看管。

使我写字的成绩快速提升的,不是我爷的严厉看管,也不是赵敬义的巧妙指点,而是小雯的一个举动。小雯在得知我练字的辛苦后,就向她父亲提出她也要学写毛笔字,赵敬义当然同意了小雯的这一要求。得知小雯也在写毛笔字,我练习写字的劲头立即就上来了,不用我爷督促,我主动起早贪黑地练字,有了兴趣和动力,成绩也就成了一个副产品。小雯学字的时间虽然比我晚,但字却写得比我好,我想,这是因为她身上有他父亲的遗传基因,赵敬义写字的天赋,通过遗传基因传给了她。

这是赵李两家关系最密切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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