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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温存(第一章)

推荐人:颜初 来源: 阅读: 9.24K 次

1

有限温存(第一章)

我们生活在一个令人痛苦的世界,除了生老病死,岁岁枯荣。生命的旅程看似找不到任何出口。我在悲伤、孤独中度过每一天,而我知道死亡终会带走一切。对于悲观主义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19岁那年,我从一本心理学著作中读到这样一道方程:幸福=期望/现实。因此,我们只能通过两种渠道满足自己的幸福感:改变现实,或者改变你的期望。我当然知道现实无法改变,所以从那时起我学会了对一切事情不再抱有幻想和期望,除出对你的爱情。

然而,悲观主义的残忍之处在于,把一切事物往最坏的方向归因。我认为一切都会化为尘埃,包括对你的爱。

我是个悲观的人。请你告诉我,森。诗句有什么意义。月亮有什么意义。花朵有什么意义。爱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请你告诉我,是谁铸造了我们的矛盾、不满、孤独、困顿、挣扎,乐观或者悲观。

2

2004年3月,我从生活了19年的北方小城来到N城打拼。辍学没证,全部积蓄不足1000元。抵达N城的那个傍晚,滂沱大雨倾盆而至,我在站台发呆,连思考晚上睡在哪里的力气都没有。大雨冲刷着城市、树木、绿铁皮火车,冲刷着能够冲刷的一切。可惜这雨水却冲刷不净我的伤口、历史和耻辱,连同这暴雨一样的绝望。

我望着铁轨与地面之间的缝隙,希望有勇气迈过去,站在轨道中央,等待下一班列车开来。我希望在无人窥探的夜色中静静死去,粉身碎骨。就在我深陷囹圄之际,一个姑娘递给我一把雨伞,她的名字叫叶小雅。

关于我的身世,流传的版本有很多。据儿童福利院提供的资料记录,我是被人遗弃在路边长椅上的弃婴,被好心人送到福利院收养的。而院长却告诉我我的父母因欠下巨额赌债自杀,他们在我的被子里留下了一张卡片。身世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无从追究,亦不想追究。我唯一想做的只有逃离。

直到现在,童年时期关于孤儿院的可怕噩梦仍然纠缠着我不放。梦中生锈的黑色铁门、空荡房间里的白色铁架床、掉漆的绿色墙皮……一切历历在目。我从大汗淋漓中陡然惊醒,发现自己孤独的躺在N城的简陋的出租房里。

时间回到抵达N城的那个傍晚。与我乘坐同班火车的叶小雅将我带回她的住处——一个破旧不堪的小房间。叶小雅告诉我,她是来自贵州的艺考生,在家乡高考失败后想考N城的艺术学院,在N城边打工边集训。叶小雅说:“看见你让我想到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六神无主的,好心带你凑合一夜。”

“谢谢。”我轻描淡写,但内心有一点小感动。叶小雅猜的没错,我的确是艺术生,去年考入家乡的某三流院校学美术。但叶小雅并不知道,我来到N城的原因一言难尽,这是我的一个秘密,难以启齿的秘密。所以,我选择对叶小雅说谎,并很快在N城找到了化妆品导购员的工作。

3

2005年夏天,我遇到了秦昊,他是第一个喜欢我的男人。秦昊是名校法学院硕士研究生,25岁,正在某律所担任助理工作。认识他,是在一场沙龙活动中。作为文学爱好者,我报名参加了N城图书馆主办的读书讲座,主持人是一名颇有名望的女作家。当时秦昊正好坐在我的左边。

我正在认真听讲,他忽然拍了拍我。我转头,见他穿着蓝色衬衫,戴白框眼睛,微笑着说:“能否借用你的笔?”

“好的。”我把手中的圆珠笔递给他。只见他从公文包中掏出笔记本,在一页白纸上写着什么。随后,他撕下那页纸递给了我。

纸条上写着:我觉得你与众不同,我们能否认识一下?我叫秦昊。我略迟疑,抬头看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目光灼灼。我回纸条给他:我叫安然。他未再写纸条回复,我也装作认真听讲,却听的心猿意马。

沙龙结束后他把圆珠笔还给我,笔冒上却夹了名片。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把笔和名片放进衣兜里,无话可说。秦昊主动打破尴尬:“你是不是很喜欢读书?我经常在这里看见你。“

“这么说你也常来?“我有些惊讶:”不好意思,之前没留意你。“

“没事儿。“他宽容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笑之处,但我却跟着他笑了起来。这时秦昊看了下表,抱歉的说:”下午还有点事,不然很想请你吃饭,下次再见。“

“不用了,谢谢,快去忙吧。“目送秦昊离开后,我到楼上的自习室温书。两个月前,在叶小雅的鼓动下,我和她一起报考了N城有名的艺术院校,她考舞蹈,我考美术。专业课上我是有经验和基础的,只是退学后很久没翻书,很担心自己考不上。半工半读的日子虽然辛苦却很充实,我周一到周五做导购员,周六周日看书复习,每个月能挣2500元。我和叶小雅合租了她那间一室一厅的破屋子,每个月我俩各自出600元的房租,剩下的钱就攒学费。但叶小雅比我幸福,她在老家的父母每月按时给她汇来学费和生活费,而我却无人可依。

我没有告诉叶小雅,一年前,我的养母用剪刀刺死了我的继父。因伤势过重,养父在抢救的48个小时后死亡。养母也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警方拘捕。经过调查,警方了解到养母是因不堪忍受丈夫长期的殴打做出的极端反抗。基于这个事实,养母最终被法院认定为过度防卫致人死亡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一年。由于警察频频到学校找我调查,这件事很快传遍全校,关于我的身世和家庭,也被恶意编造出很多离奇的版本,一时之间流言四起。由于精神受到强烈刺激,我被送到当地一家精神康复中心接受了近半年的心理治疗。为了逃离议论、攻击、嘲笑、猜度、同情……我向学校申请了退学,只身一人来到了N城。

另一个秘密是,其实养母刺伤养父的时候,我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这件事除了警察之外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后来成为我初恋男友的秦昊。

4

曾有个心理学家做过一个半杯水实验: 乐观主义者总能看到拥有的半杯水,悲观主义者则总看到失去的那半杯。其实这个实验无非揭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归因方式,而我倾向于后者。关于悲观,我认为它是一种最基本的生命观:生命是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的过程。正因为知道所有的事物终将消逝,我带着浓厚的及时行乐思想,希望自己能够清醒、洒脱的度过一生。

在对待秦昊的态度上,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们肯定会有分离的一天,而我们彼此之间的好感亦会随着时间流逝。所以那天之后,我并未主动联系秦昊。直到 一个礼拜后,我再次在图书馆遇到了秦昊,他约我去乡郊一间很隐蔽的茶社喝茶。

不难看出来,秦昊家境优渥,衣食住行也颇为颇为讲究。比如他爱好喝茶,连泡茶的水都用法国依云。秦昊虽然学法,但怀揣这一颗文艺青年的柔软内心,平时结交三五好友一起写诗、品茶、旅游,生活诗意的不像话。

我其实并不知道秦昊究竟看中了我什么,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只是一个灰头土脸、身世坎坷的烂包袱。但秦昊却说:“我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你,你长发披散,神色萧然,似曾相识。”我傻气的笑起来,想到《红楼梦》里,宝玉初见黛玉时说:“这个妹妹在哪里见过的。”就因为这句话,我接受秦昊成为我的男友。这事被叶小雅知道后,她先是替我高兴了一阵,几天后却又改投反对票,怕我色令智昏。

叶小雅义正辞严的教育我:“安然呀安然,我觉得你最近一副二百五的样子,复习的劲头也很不足,这样子怎么考试?”我不以为然:“大不了就不考了呗。”把叶小雅气的咬牙切齿。自从高考失败、专业课复试没过后,叶小雅在一系列的打击中痛定思痛,发誓一雪前耻,发愤图强。

这个姑娘身上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轴劲和倔强,她每天凌晨5点钟准时起床,乘坐2站地铁到艺术学校的舞蹈教室练软功,一直练到中午再去参加各种培训。而我自从和秦昊在一起后,也变得越来越懒。以前7点半起床8点出门,步行600米到地铁站乘车40分钟才能到我所在的商场上班,而现在每天都能睡到8点,慢腾腾的洗漱完毕等着秦昊来接。秦昊自己有辆雪弗莱,周末总是开车带我四处采风,确实很影响我复习文化课。叶小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无数次的劝我把心思从秦昊身上收回来。

然而感情这东西,要做到收放自如,还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比如,这个周六,叶小雅拖着我一起去补英语课,我只好推掉与秦昊的约会。他本来约我去乌镇度周末,反正开车只需要几个小时,但我临时爽约,看得出来秦昊有些不悦,可还是“善解人意”的表示理解。“复习更重要,和室友去听课吧,加油。”发完这条短信,他一连三天都没有联系我,连说好的接送我上班也爽了约。我忽然发现秦昊其实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他自视甚高,并不一如我的想象。

“秦昊好像在生气。”我对叶小雅说:“他在为周末放鸽子的事情报复我。”叶小雅给我的回答是:“也许他就是和你玩玩感情游戏,别傻等他了,还不快发奋读书。”我想想是这道理,就逼着白天自己看书,晚上画画。可画出来的石膏像看着都像秦昊。

我终于按捺不住给他打了电话,约好周五下班后在商场顶层的星巴克见面。为了表达歉意,我特地为秦昊画了张素描肖像。下班前,我用柜台的化妆品给自己化了个精致的淡妆,还特意换上之间秦昊送我的新裙子。同事方芳挤眉弄眼的看着我,暗笑我的紧张。

“女为悦己者容,这话说的不错。”方芳笑的意味深长。我回答她:“我是为自己容的。”说完直奔楼上等着与秦昊见面。没想到从6点半等到7点半,一杯拿铁都喝完了,我还是没见到秦昊的影子。我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手机那边却一直传来无人接听的滴滴声。

正在我怒不可遏准备回家的时候,秦昊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红色的玫瑰花。“抱歉抱歉,路上太堵了,花儿送给你。”秦昊一见我就急着解释,我放松了紧绷的脸色,接过花束,并不搭腔。

“别生气了,我们去吃饭?”秦昊伸手搂住我的肩膀,语气是温和的。我恼怒的想,从上个周末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一周,期间除了一条短信一通电话,我们几乎没有别的交流,然而他却连句“我想你”也没说。我很想问他是不是在故意冷淡我,然而自尊心不允许,到最后我憋了一肚子的话一句没说。吃完饭秦昊提出看电影,我却推脱说身体不舒服让他早早送我回去。可笑的是,就连那幅早早准备好送他的素描也没给他。

5

就这样和秦昊不咸不淡、忽冷忽热的谈了半年多恋爱,我和叶小雅也迎来了紧张的艺术高考。N城的统考线略高于老家,幸运的是,考试那天我发挥超常,最终以3门总分270的成绩顺利过关。叶小雅的努力亦没有白费,我俩在参加完几个院校的专业课复试后,分别收到了S大的录取通知书。

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叶小雅乐疯了,她跟我和秦昊去KTV唱了一下午歌,晚上我们三个去大排档吃烧烤,叶小雅一口气喝了6瓶啤酒,醉的一塌糊涂。在烧烤摊子上叶小雅口齿不清的嚷嚷:“安然,我成功了,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我有多辛苦。”我当然知道她辛苦,因为我也和她一样,在煎熬、苦读、自卑、忐忑中度过了一年。来N城的第一年过的不坏,但我同样百感交集,只是不敢像她一样喝醉了全都说出来。

叶小雅絮絮叨叨了半天然后哭了起来,我也有点想哭。但转头看到秦昊正在盯着手机看,仿佛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他是不喜欢叶小雅在公共场合没形象,他喜欢那种淡然、冷静、温柔、有修养的姑娘。就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也许并不是秦昊真正想找的那个伴侣,他对我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一时的新鲜感。也许是发现我的异样,秦昊犹豫了下,但还是试探着问:“天不早了,要不我送你俩回去吧,太晚了不安全。”

“好呀。”我嘴上答应,心里却有些责备他。毕竟这对于我和小雅来说,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但秦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为我们高兴的样子。

我知道这是我心里的小九九,秦昊也许理解不了,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坐在他的车子里我开始反思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及我对他原本不应该存在的期待。我也知道期待只会加剧我的受伤 ,但我明知故犯。那个晚上,秦昊专心致志的开着车,一路无话。

我敏感的察觉到,我和秦昊之间的某种感情正在发生质的改变。虽然他对我仍有甜言蜜语,约会也如期进行 ,但是我们之间已经开始出现裂痕。那天晚上回家后,叶小雅睡着了,我却一夜无眠。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秦昊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同事,听说是他的师妹,长得娇俏可人,和他十分投缘。秦昊夹在我们之间,左右为难。

当然,这些全都是后话。

6

2006年9月,我成为S大美术学院油画系的新生。军训过后,我向学校申请了走读,理由是缴不起住宿费。由于我的情况特殊,系里很快批准了我的请求。

那时我的生活十分窘迫,就连第一年的学费还是向叶小雅借的。艺术系高昂的学费,早已不是我那份卑微的薪水可以支撑的。我知道叶小雅在经济上也有困难, 可就是抹不开面子去向秦昊借钱。

“死要面子活受罪,”叶小雅骂我:“关键时刻男朋友什么都不管,要他干嘛?”叶小雅不知道,开学前秦昊其实问过我缺不缺钱用,他说可以赞助我一部分,被我婉拒了。

“谢谢,你有这份心就好,我很感动,但你的钱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当时我说的大义凛然,心里却为每年近万元的学费而发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7月的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美术大赛的征稿启事,于是把我颇为得意的油画习作《忧伤的云》寄去参赛。其实那幅画画的是N城的一条河,河水倒映着落日的余晖,天空中几片色彩斑驳,远看那些云朵像一个女人哭泣的面容,颇有印象主义的风格。没想到那幅画获得了全区二等奖,而我也获得了3000元的奖金。领到奖金的那天,我把其中的2000元还给了叶小雅,剩下1000元用来奖励自己。但商场里逛了一圈才发现,区区1000元,根本买不起任何我渴望的东西。于是我只是给自己换了套毕加索牌的排笔,售价88元。

秦昊知道我获奖的事情后只发来了两个字:恭喜。言简意赅,形同陌路。虽然感觉到秦昊的最近常常心不在焉,也反复告诉自己这个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内心还是像被一根针刺痛了。我有点想哭,但告诉自己不能哭,只是在路边的报刊亭买了盒红双喜,然后蹲在马路牙子上连续抽掉了半盒烟。

我第一次抽烟是在14岁,那会我才上初二。小城市里没有秘密,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是教导主任的儿子。 大概是从他父亲的嘴里听说了我家的情况,竟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嘲笑我:“听说安然是领养的野种,哈哈哈。”全班同学寂静了两秒钟后忽然一篇喧哗,有人吹口哨,有人瞎起哄,有人看笑话。我脑袋一热,抄起凳子朝他扔去,他躲开了,尖叫着跑去告状。事后我被班主任狠狠的批评了一顿,罚我站着听课,还得写检查认错。更过分的是,班主任还把我那粗暴的继父“请”到了学校批评教育,可想而知,回家以后我又继父被狠狠的打了一顿。

班主任并不知道,我的继父自失业后长期酗酒,并且经常向我和继母拳脚相向。我整天在咒骂与暴力中生活,积蓄了太多的恨,甚至想过和他同归于尽。终于,在我变成一个罪犯之前,我的继母先下了手,结束了这噩梦般的生活。然而她却因此成为杀人犯、阶下囚 。

往事不堪回首。

而比我的回忆更令我沮丧的是,秦昊对我的态度日益冷淡,他借口去上海出差,一连两个月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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