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凹河（4）
我看了看快要黑下来的天空，有些迟疑，说：“这样好吗？还是改天吧，现在多少有些不妥。”
刘芳笑了笑，说：“哪里有什么不妥了。我家就我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亲人。平时没有什么客人，你去坐坐，我倒觉得很高兴。”
她稍微向前走，超过我一步。我看着她的身影，总觉得她哪里不对劲。就说：“你家就你一个人吗？你亲人呢？”
她身体微微顿了顿，说：“没有了，都死了。”
死了？一对夫妻，两个家族，怎么可能全死呢？但她这样说，我也不好再问。跟在她身后，朝着河边水泥路上走去。
她家离得并不远，才走不久，就看见一栋三层平房伫立在水泥路旁边。她指了指那房子，笑着说：“那是我的房子。”
那只是她的房子，只是用来居住用的，空洞的房子！我看得出她笑容里多少有些萧索，一股淡淡的悲哀。
在路边，周围没有一家人。整栋房子是水泥建造，通体白色。大门朝着大路，是合金门。旁边是两对已经泛白的门联，门上是两个红纸门神。刘芳掏出钥匙，插进去，门“咔嚓”一声打开。
大门进去是一个大厅，正面是香火门庭。左边是厨房，门半掩着，可以看见里面的碗筷。右边是客厅，三张很好的沙发摆放在边上，前面是一个玻璃茶几，对面是一个超薄电视。电视旁是两组华贵的音响。
“你坐，我去给你倒杯水。”她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又说：“对了，你喝茶还是白开水？”
“开水就行。”
她转身在饮水机那儿接了杯水，端过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末了，她打开电视，才在我身边坐下。
我扭头四望，周围是巨大的空间，豪华是豪华，但对于一个单身女人而言，却显得太过空旷了些。有时，外在的豪华，也只是更加显得内心孤寂罢了。我端起水杯，啜了一口，说：“你一个人住？”
刘芳刚刚打开电视，目光看着电视上的人影，说：“嗯，很久以前就是一个人住了。要不，你今晚上就在这里住吧，反正房间很多。”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笑了笑说：“怕我？”
“不是，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不敢在这里住一晚上？”
我微微有些尴尬，说：“刚来堂兄家，多少要在他家住一晚上。再说，你家就你一个人，我若是住进来，别人知道了，对你影响不好。”
“我又不在意，你怕什么。”
“我……”
我尴尬地看着她，找不到话说，连忙喝了口水。
“噗嗤”
她突然掩嘴笑了，说：“逗你的呢，我怎么会强留你。但是明天你能过来吗？”
“嗯。”
“我这里常年没有什么客人，一直都清冷得很。今天能和你些话，心里觉得好受多了。”
我放下水杯，站起身，说：“那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看你。”
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少了，说：“多留一会儿吧，反正你回去也没有什么事。”
无奈，我又在沙发上坐下来。她笑着说：“对了，就是这样。您先坐着看会儿电视，我去做点吃的。光顾着和你说话，忘了你还没吃饭呢。”
她是真的忘了吗？是不是自己一个人住就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吃饭？
我说：“不麻烦你了，我回去再吃。”
“回去还得麻烦别人，在我这里，刚好我自己也没吃，就一起吃吧。”
她说完，向厨房走去。
吃完饭，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心中有些不安，怕堂兄担心，连忙掏出手机，上面是几个未接来电。给堂兄打电话过去，他果然很焦急，说：“你没事吧，在什么地方？”
安慰好堂兄，又说自己马上就回去，才挂了电话。
这时，是离开的时候了。刘芳坐在沙发上，看我站起身，说：“你要回去了吗？”
“嗯，堂兄刚刚催了好几次。已经很晚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她怔怔的看着我，眼里是复杂的神色。但她终究没有说什么，将我送到门口，靠在门边，歪着头看我。
我说：“你回去吧，夜里风冷。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想挽留，却说不出口。
我转过身，用手机的光照着路，一步步离开了这个显得有些悲伤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刚过，吃完饭，我便顺着水泥路朝着刘芳的家走去。走着走着，突然觉出什么异样的气氛，涩涩的，有些难受。还未到她家，就看见一堆人围在她家的门口。前面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货车，两辆警车。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浮现出来。我疾步走上去，才看见许多人围在她家的坝子里。
走上去，顺着人影间的空隙看过去，顿时心神巨震。地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浮肿，此时从衣服上缓缓滴下水来，地上淌了一大滩水渍。
刘芳！
我惊呼一声，推开人群走上去。几个警车在周围检查，旁边站着十几个村里的人。我一个不认识，找了个年纪大的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六十来岁，头发斑白，回过头来，说：“哎，可怜的人，就这么死了。”
我心中难受，看着昨天还鲜活的丽人，此时却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就说：“怎么死的？”
我心里隐隐明白了些，但又不敢确定。那老人说：“跳水死的。哎，这傻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
她竟是自杀死的，而且这自杀和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捏紧拳头，胸口“砰砰”地跳了起来，说：“怎么了？”
那老人又叹了口气，说：“还能怎么了，她男人孩子都死在这条河里，自己一想不开，也寻了短见呗。”
我倒退了一步，看着地上已经僵硬的刘芳，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就说：“她好像很年轻。”
那老人像是一直在叹气，说：“谁说不是呢，她嫁过来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岁呢。”
我说：“那不是不允许结婚的吗？”
他回头瞥了我一眼，说：“结什么婚啊，又没有人查，办一个酒席就行了。请几家人过来吃顿饭，就算结婚了。”
“她男人孩子都死了吗？”
“死了，男人在结婚后两年就死了。那孩子的话，长到五六岁，也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她男人是醉酒了，过河的时候掉在里面，淹死的。她孩子的话，是跟她去河边洗衣服，没注意，孩子踩滑了掉进河里。她那时不会游泳，又找不到人，只能在岸边又哭又喊。等到村里面的男人过来，孩子早就死了。”
“她没有再嫁人吗？”
“没有，这几年天天跑到河边她儿子掉进去的地方，一坐就是半天。早些时候，我们可怜她，都劝她找个人家。她拒绝了，一直不愿意。后来实在没办法，我们也就断了念头。哎，可怜的娃儿，真可惜了。”
他们将她抱到屋里的床上，我也随着进去。留下几个女人帮她换衣服，我们都走了出来。
门是被撬开的，因为实在没有办法进去。至于她的亲戚，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此时在房间门口站着一堆，自称是哥哥，姐姐，大叔，什么的。她终于还是死的，于是在她死后，她已经死了的亲戚又都来参加她的葬礼。
我恨恨地想到，这些人是不是都是铁石心肠？竟让她这样的弱女子承受这样的痛苦。又想到，也许她死去的时候，并不觉得痛苦。毕竟在这个世界没有亲戚的她，在那个世界，也许会见着她的丈夫儿子。
此时，我也真心希望世上存在鬼神了。她一家人的灵魂，就沉寂在这条静静的凹河里面，团聚了，再也不会分开。
风终于没有了，阳关照在厚厚的白云上，显得无比明亮。
路还是这样走，风也还是这样吹。静静的凹河也还在静静地流淌。里面，是快乐，也是悲伤。清澈的灵魂里，蕴含着无比深沉的绝望。
我站在静静的凹河边，看到了一个纯洁的灵魂安息。这琥珀一般的河流，穿过肮脏的大地，却丝毫也不显得污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