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凹河（3）
说着说着，刘芳突然说不下去了。泪水从光滑的脸颊流下，像是泛着冷光的瓷器，闪着冷厉的光。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说：“对不起。”
她每天都来这里，一次次缅怀过去和她儿子在一起的快乐，心里的痛苦是多么深沉啊。如此想来，她只是一个遗忘在过去的可怜人，一个没有现在和将来的女人。过去越快乐，现在回想起来不也越痛苦吗？
她接过纸巾，突然破涕为笑，说：“不好意思，好久没和人说话了，让您难受了吧？”
我摇了摇头，说：“没事。”但看着她还泛着泪光的眼睛，心里突然想起来水晶的样子，大约也是这般吧，纯洁得令人心颤。
她擦去泪水，站起身来，抬头望着平静的河面，心绪变得不平静起来，说：“坐过船吗？”
火已经烧完了，只留下一堆黑色的灰烬。我也随着她站起来，说：“没坐过，一直想坐的，总是没机会。”
她背着我，看不见脸上的表情，说：“要不要去坐坐？”她摇了摇手，朝着河对岸的人喊：“喂，这边要渡河，过来接下。”
河对面有一个渡口，是水泥建造的。渡口下面有两只小船，一只较大的船。大船全长十米左右，上面放着一些渔网，一张红色的布帆。
对面的人看见了，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跳进一只小船，小船摇了两下才平稳。他拿着船桨，撑着水面，小船就破浪而来。速度不是很快，却因为扁舟细长而显得来势汹汹。
到了岸边，才看清那人是个三十五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厚重的棉衣，下体是黑色的布裤子。脚下是一双灰黑色长筒靴，皮质的，显得很是僵硬。他朝着这边看来，看见刘芳的时候明显一愣，说：“你们要渡河过去吗？”
刘芳此时情绪好转了些，面上又恢复到那种冷漠的神情，说：“我们想租你的船，自己去河里面划一划。”
那人笑了笑，说：“行，十块钱，划多久都行。”
刘芳从钱包里掏出钱，递给男人。他接过去，转身去让对面的人来接他。船就留给我们，船桨放在地上，小船前面有一条绳子，他一并交给我。
等他走后，刘芳才招呼我上船。小船有些摇晃，上去的时候很难平稳。摇摇晃晃的，像是在荡秋千。但坐稳了就不觉得颠簸，用长木做成的船桨轻轻一划，船就冲出去很远。小船前面翘起，形成一个细长的尖角，划破水面，减少了不少阻力。因此滑行速度很快。
水面像是一块明镜，很光滑，却也很幽深。上面是苍白的雾，下面是幽深的水，在幽深的水里面，隐隐可以看见上方苍白的雾。
第一次坐，多少有些担心。刘芳看我小心翼翼的动作，轻轻笑了起来，说：“别担心，放松些就行了。”
她的孩子就死在这里，就这么从这里永你远的消逝，可是她为何一点也不害怕这里的水？是因为本身不畏惧，还是因为真正已经无所谓了？
刘芳坐在前面，我坐在后面。她手里拿着船桨，不急不缓地划着船。不时地，身体向前倾斜，微微露出圆圆的胸脯。我坐在她对面，彼此间气息可闻，鼻端传来一阵幽香，像是花香，又像是处子的清香。
划到河中央，她放下船桨，脸色变得奇怪起来。伸手去抓河里的水，抓了一把又一把，却什么也抓不起来。
她靠在船边，船也跟着倾斜。我担心她会掉下去，就说：“水里冷，你不要伸手进去。”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一点都不冷啊。别看水里很阴森的样子，其实一点也不冷。”
我将信将疑，也伸手进去。手在触碰到水面的瞬间，心里也惊疑起来。果然像她说的那样，水并不很冷。虽说还是冷的，却不会让人难以接受。
又向上游划了一会儿，刘芳停下船桨，微微喘了一口气。我说：“要不我来吧，看你都累了。”
她没有拒绝，将船桨递给我。又教我怎样才能使船能平稳前进，怎样转弯。我划了几米，觉得并不是很难。
将船桨交给我，她又发起呆来。长时间望着水里，一动也不动。从河里向上面望，两边的高山像是要倾覆下来，心头颤了颤，也觉得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心里。
前面是一座水泥建造的桥，大约五十米长。呈现弧线的拱桥，下面是五六个石墩，支撑着上面通行的巨大车道。桥的左边是一家KTV，临近则是一家饭店。饭店依山旁水，确实是一个吃饭休闲的好地方。
从桥下面过去，是两座三四百米高的山。右边的山呈现波浪形状，沿着河的下流，一直奔赴向河的上游，在上方形成一个高大的断崖，笔直地伫立在视野尽头。
而在桥的左边，则是一座长长的山峰。山峰的前面是三个凸起，远了看去，便能看见一头骆驼在那里。前面是头，后面是两个驼峰。骆驼向前走去，下面是澄净的河水。看它的样子，大约是想要跨过这条不是很宽的长河。
走了一会儿，她终于不再发愣了，用不冷不热的语气问我：“这里还行吧。”
我点了点头，笑着说：“何止是还行，简直妙极了。山峰气势磅礴，造型奇特。河水蜿蜒，一碧千里，更是妙不可言。但相比于山峰，这里的水才真是美妙。”
她直直望着水面，嘴里低声念叨着：“美秒吗？”
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估计又说错了什么话。她儿子死在这条河里，我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这条河很美妙。她心里该是怎么想，是否又想起了过往的痛苦？我看着她渐渐沉默的表情，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却无声溜走了。
从桥上爬过几辆汽车，轰隆隆的，在桥下面便能感受到微微的震动。不待我解释，她自己就笑了起来，说：“也是，这个地方山清水秀，但说真的，也就这河水好看些。山的话，没有什么看头。”
风吹过她散落的头发，悄悄遮住了秀丽的眼睛。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是怕说错话，又引起她回忆起悲伤的过去。二是，我自己对于山水的美丽鉴赏并不在行，可能很美的东西，我却只能看出平庸。平庸的东西又看成美好。鉴于此，也就不好发言。
刘芳见我没有说话，停了停，又说：“您是个有学问的人，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你说。”
“您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神什么的。”
我微微一愣，随即想到，她必定是心里需要一个依托， 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我沉默了，低着眼睛。她期待似的注视着我，眼里是我难以理解的神色。半晌，我才说：“鬼神什么的，想来是有的吧。”
她像是有些失望，说：“您也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我是希望有的。”
“您也有什么人离开了吗？”
我无言以对。谁都会有重要的人离开，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但是，这便是希望能有鬼神的理由吗？也许，希望鬼神存在不是为了亲人能投胎转世，仅仅是为了能再见他们一次。又或者，能知道那些自己珍视的人还很幸福的存在着。
见我不说话，她也不问。就说：“其实我是知道没有鬼神的。”
“怎么会？”
她笑了笑，说：“其实吧，我早就知道了。若是世上有鬼神存在，他们就应该知道我多么想见他们，他们就该回来看看我。”
我疑惑地问：“他们是谁？”
“我的孩子，和丈夫！”
她丈夫也死了？难怪她说不幸的事都降临在她的身上，像她这么年轻的人，却早早的失去了丈夫孩子，想来不是一般的痛苦。也难怪她说出那样奇怪的话。若是没有了亲近的人，哪里会是温暖的故乡呢？是不是本地人，想来也是她这般迷糊吧。
我沉默了，对于这个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子，多少有些怜惜。我说：“对不起，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过去。”
她摇着头，笑着说：“哪里能怪你，我自己没说，你自然不会知道。其实吧，我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个不幸的人，遇到这样的事也是正常。”
“怎么可能。你千万不要这样想。”
“您说，有没有人天生就是克星的？”
“什么克星？”
“别人都说我是个克夫克子的女人，天生只会带来不幸。”
“这是什么话，哪有什么这样的人。谁生谁死，谁都预料不到，怎么会跟你扯上关系？”
她似乎赞成了我的话，面色多少高兴了些。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湖面上的波纹也变得大了些。一条条长长的波纹，从这边，一直荡漾到河的那边。风，吹得大了。
将小船划回来的地方，等那边的人过来取船之后，我便朝着来时的路走去。刘芳走在我旁边，低着头。她说：“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