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生（序）

谨记我和雪儿。

序

除夕夜。

满目疮痍的手稿，破旧的老电脑，一并被塞在这十平米的小屋中。我蜷在窗际，吐着白色的冷气。街市上灯红酒绿，千家万户，灯火通明。只有我像一只孤独的野魂在这本该温馨的夜中漫无目的地游走。

没用。

漂泊城市中，恍如一个流浪汉。我不知这是哪儿，不记得这是第几个年头。我忘掉父母，忘掉亲人。记忆中，仅存眼前的苟且，没有诗意和远方。靠着写点东西谋生的我，在浩如烟海的“九流三教”中，没有半点头绪。我所写的东西，大概是真话说得太多，无人问津。被时代湮没的我，苦苦在人世的大山中寻找着出路。新年将至，不知命途的我，今天总算在这阿鼻地狱中逃过一劫。

去睡吧。

彼时，门被敲响了。门轴上的螺丝钉吱吱呀呀叫唤着，门的木板层也被敲得砰砰作响。大概是房东罢。定是催租的。我迅速而熟练地编织出一百种借口，同时筛选出最合适的几个，还不忘告诉五官配合大脑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并卖力挤出几滴干泪，再把衣服整得不伦不类，旋即深吸一口气，极慢地把门把往下挤，渐渐拉开，让光线一点一点地渗到地板上，再慢慢地把黑暗的室内染上昏黄的光影，

一个小男孩。

与其说他是邻居，不如说他是一户中产阶级家庭的牺牲品。

“大哥哥，要不要来我们家？爸爸妈妈让我叫你到我们家吃饭。”小男孩虔诚的双眼发着黑玛瑙般的光。我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对我的施舍罢了。

进了小男孩的家，我被两对满是鄙夷的眼神瞄准了，像是被人冷不防地从背后用两支左轮手枪顶住脑门。

“这是谁啊？儿子？”餐桌旁的中年女人尖声尖气地问道。

“邋里邋遢的，肯定不是好人。”中年男人的眼中充满了敌意。

小男孩用稚嫩的口吻说：“大哥哥一个人在家，一定很不好受。”

没人愿意孤独，只不过是害怕失望罢了。

中年女人走来，矫揉造作地抚摸小男孩的脑袋，假惺惺地说：“宝贝，我们待会就让他过来，你先和这个大哥哥玩玩。”说罢，用锐利的眼神狠狠地扎了我一下，像是野狼在捍卫领地时眼中放出的凶光，使我为之战栗。

至此，我已明白，我这废人连被施舍的资格都没有。小男孩是多么善良啊。他善意的谎言，犹如在我心中寒寂的冬夜中点燃的一根蜡烛。

“大哥哥，这是我写的日记。听说您很会写作，请您过目。”

我大吃一惊，心弦被猛烈地敲了一下。生而为人以来，我从未受过如此敬重之语，故而觉得被折损了，伸出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好。我这就看。”

摩挲着封面，一排排歪歪扭扭，稚嫩无比的字迹映入眼帘。

12月1日天气：晴

今天，老师在学校上了一堂关于食物的课，我真想流口水~老师告诉我们，一定要饮食均衡才能健康！要吃肉，也要吃蔬菜……

所以，我一定要做一个听话，健康的好宝贝！

12月2日天气：多云

我好害怕。每当我吃肉的时候，我就会想到那些被我吃掉的动物。后来，老师告诉我，那些肉里面富含营养。我很想听老师的话，但是，我真的好害怕。（纸上黏糊糊的痕迹不知是不是他的泪痕）那些动物被我们把肉拿去，他们不疼吗？如果是这样，我再也不要吃肉！

12月3日天气：阴

今天，我看了一档美食节目，里面的人大口大口吃着肉，还说很好吃！我哭了，妈妈问我为什么。我告诉她原因后，她笑着说“弱肉强食”，人类吃肉是应该的，因为那些生物本来就低人一等。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甚至要窒息了。这似曾相识的话语何曾也在我的日记本上出现过。小男孩身上，我看到了往昔的我。我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子，轻声在他耳边说：“你写得真好！表扬你！”

小男孩眼中却显示出几分不安，用两只小手怀揣着我的臂膀，急切地问：“我们会被吃掉吗？”

我喑默许久。

为了不在他的童年中留下印记，最终我还是对他说：“不会的，别害怕。听话的小宝贝，祝你新年快乐！”

“大哥哥你也是！”

我拍拍他的小脑袋，起身离开了他家。

闭上门，又一次蜷缩在角落。

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人类早已把吃肉当作理所当然之事，打着“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口号，作下种种惨绝人寰的杀戮。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甚至乐此不疲。山珍海味背后，尽然是赤红的鲜血，扭曲的人性无从发泄而

留下的鲜血。想着，倘有一日，更高级的文明要吃人，人类还会这样随口胡诌吗？我始终太善良了，和小男孩一样，至今对人世这本大书依旧浑然不解，始料未及的事也便多了起来。莫道更高级的文明，人类自己都吃同类。至于怎么吃法，便以吾为戒，作个示范罢。

想到这，我大概很快就会被吃掉罢。

雪花给苍茫大地蒙上婚纱，走向新年的殿堂。而在我这，却是一片地狱。

辗转反侧中，我痛苦呻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