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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生(p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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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生(p6)

翌日,两个身穿警服的人找上了门。我不记得这两个人的面孔,只记得一胖一瘦。暂且叫他们胖先生和瘦先生罢。他们象征性地亮出工作证,我也没耐心辨别真假。

“您好,是Y先生么?”胖先生谄笑着,脸上的肉被挤了出来,荡漾在皱纹边。瘦先生斜眼相视,不耐烦地跺着皮鞋。

“是这样的,你的一些行径在社会上影响颇大。”

“行径?”这个表达很奇怪,就像在咖啡里放了一袋盐,然后一滴不剩地灌进你的胃。

他点点头,双下巴自然地从脖子下被挤出来。“是的,请您和我们到派出所一趟。”说着,瘦先生为我上了手铐。我不明不白地,想被上了项圈的野犬,任他们牵上了警车的后座。我望着窗外,城市渐渐消失,陋舍缩成一个小小的点,隐没在天际的尽头。胖先生扭过头,细声对瘦先生说:“想不到如此顺利。这人也不像……”他瞟了我一眼,我连忙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

“真想不到,还有这种人?唉,果然无奇不有啊。”瘦先生抿抿嘴,话从嘴边的罅隙中钻了出来。两人表达含糊,令我丈二摸不着头脑。须臾,车在海边停下了。那是城市中一处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不过在这冷彻人间的冬,竟也变成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我把手缩在身后。一步步哆嗦着艰难踩在沙上,迈着步子。海岸线一片死寂,周围没有一丝绿意。沙子碜白,被海浪无情卷起,任风蹂躏着,发出阵阵刺耳的呻吟。穿过枯木丛,一座白色的,用水泥砌成的方块房映入眼帘,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任何名字。

“请。”胖先生恭敬地伸直了右手,五指并拢,僵硬极了。拉开冰冷的铁门,只有几盏冷灯,像是几位年过半百的守门人,穿着灰尘衣服,一言不发。房子里被分成一个个房间,窗户是用毛玻璃制成的,看不到里面的光景。墙把每个房间隔得泾渭分明。一切都安静得可怕,黑的一切,要把我的身子掏空。瘦先生拎出一大串铁钥匙,用他那细如竹竿的纤指掂量着。我们一直走,走上二楼,我被领进一个没有编号的房间。铁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一声清脆的上锁声,锁紧了我的心门。

我就这样被囚禁了。这应该是监狱吧。

这房间不算很大的,不过比我那十平方米的陋舍大多了。

一张木桌,一张椅子,一张床,一盏灯,一沓纸,一支笔,一扇窗,一片海。

一个人。

我只能听见海潮,一起一伏,拍打着我的心弦。光线很充足,却不是阳光,而是惨白的天幕投下的阴火,在我身上燃烧着。我瘫在床上,那是一张铁板床,即使铺了床垫,还会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不过,有何所谓呢。我已经被人们遗忘了,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心爱的人也离我而去,就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混蛋。没有人会可怜我,猫儿也会视我而远之。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真实的我。有些人,生来就要活成自己,别人,或者说全世界都讨厌的样子。我这才发现,哀求对人们是没有用的,他们只会冷冰冰地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却总还要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博取像我这种善良天真的傻子所有的信任,再用谎言的代价将痛苦作为礼物十倍奉还。

一念万年,万年一念。我就痴痴地坐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天幕终于渐渐黯淡下来,那个天幕上金黄的大洞也渐渐隐去了。月像一个口袋,装进黎明前的金光。它千万年如一瞬地注视着一切,注视着这个星球上的生灵。人类再如何遮遮掩掩,终究被看得一清二楚。它缄口不言地把所有秘密包装在真空里,让星辰回味这宇宙中一叶扁舟上的小小乐趣。

清辉楚楚,海风阵阵。我开了灯,在纸上随笔写上一首诗:

寂浪未归人未见,

潮起潮落又一年。

浮沉人世千百遍,

问吾今夕处何间?

我究竟在哪呢。这个问题迟迟未能解开。或许,人活着就是为了死罢了。人实在是太老了,一生下来,就足以去死了。然而,现在我能做的,唯有伏在床边,胡思乱想。

睡意如海潮般涌上脑袋,我一股脑儿睡下了。

翌日,眼睛稍稍睁开,迷糊中感觉谁在眼前。我渐渐清醒过来,那人像越来越清晰了。

“你怎么在这?!”我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是雪儿。她微微笑着,倚在窗边。数不胜数的疑问在记忆深处觉醒。正想问时,恍然想起桥上所见,便怒从心起,遂把头拧过一边,想着再不搭理她。

“你醒了。”她像看着一个孩子似地看着我,我却呆若木鸡地面向窗户,仿佛她不存在一般。她见我稍显愠怒,便把头凑过来轻声细语道:“还在生气吗?”

“你走。”我冰冷地说,没有语气。

“大作家就不想听听我解释?”她像是开玩笑般说道。对于这样的我,恐怕世间最滑稽的戏剧也无法逗笑。

“你要是想开玩笑的话,请到别处去。”我不留情面地想把她赶走。她奶声奶气地说:“我不走。”

我一声不响地走到窗前,把窗打开,一只腿已经跨出了窗外。她连忙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大惊失色地说:“不要!”说罢,一掬珠泪便从她脸上潸然划过。于心不忍的我,终究还是把腿缩了回来。即便是现在,也不知道当时这么做是对是错。依稀记得,她依偎在我怀中,痛哭良久。这一次哭,跟咖啡馆中那回已全然不同。忽而只觉我和她都纯熟了不少,谈不上老了很多,但一切在我的世界中,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哭得再如何歇斯底里,我也没有给予丝毫安慰,像是机器一般,木然坐在床上,呆呆地目空眼前的事物。我知道,那不是时候。一切都没有在正确的时间被正确地发生——这并不是病句。

海不是海,天不是天,我还是我。

就这样浑浑然折腾了一夜,雪儿满脸沮丧地在翌日清晨收拾好行装。临别时,恋恋不舍的眼神中还隐隐闪着泪花。

“Y,我走了。”她的语气像是萧寂的秋风,将我心中稀碎的黄叶吹了一地,满是悲凉。

我依旧没搭理她。

“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但是,……”她哽咽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会明白的!一定会的!你要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是很爱你的!你要知道!时间会解释一切。不过,我……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那么,我先走了。”

她瞅见我没有反应,知趣地向我点点头,轻轻地掩上门关。

海潮依旧。带点咸味的海风钻过窗的罅隙,吹在我的脸上。伴海潮的规律,一起,一伏……

“请问您到这之后感觉如何?”

我无言以对。

面前这挤满了屋子的记者和像星星般眨着眼睛的照相机,我既是惊讶,又是无奈。至此,我却仍然被蒙在鼓里。当时的我,表情像极了未经人事的少女。

事情发生在雪儿走后的一周。

那个日子,我始终难以忘记。早上的时候,我睡眼朦胧之时,被门外粗暴的敲门声吵醒了。衣装未整,头发蓬乱的我,冒冒失失地蹒跚着,正当想开门时,不速之客先发制人,打开了门。记者如潮水般涌了进来——他们大都是披着西装的怪物,用发着青光的双眼瞧着我,仿佛要把我一眼望到底。当一个个眼神聚集在我身上时,恍如万箭穿心,难受极了。然后我便被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了照。

“我似乎还不知道你们是谁罢?”我在他们面前就像个孩子。

“你不需要知道。”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然后一呼百应,其它人都一个劲地点着头。

“你们不是记者么?我有权知道。”

“先生,您只管回答我们的问题就是了。”

“凭什么?”

“因为您是神经病。”靠前的一个记者说了出来。但看他的神色,反倒显得十分懊恼,像是泄露了机密似的,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其它的记者给他狠狠的使了个眼色。

“我是神经病?”

“不是不是。先生,他只是夸您神采奕奕,十分精神罢了。”

“没事的。你们说我是神经病一点毛病不是。毕竟我也觉得我是个神经。”本着开玩笑的态度,我并不想让气氛太凝重。

“那真是太好了!”又是前排那个记者开的口。

我一脸疑惑地瞅着他们。彼时,我想起来自己穿得随便,于是问道:“我现在穿得太随便了。要不诸君待我重整衣冠,再……”

“不必。您就这样挺好的。”

这群记者的态度怪诞不经。我始终太善良,始料不及的事便多了起来。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呢?”

“初中时候。”我答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写作?”

没人回答,接踵而至的是又一个问题。

“有被发布过么?”

“在一些小杂志上或许有。不过名气一点不大。”

“您的作品中带有很强的存在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想。能具体谈一谈吗?”

“先哲用毕生时间研究的东西,数言何以达意?”

“您的生活拮据么?”

“怎么说吧。其实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是非常低的。当然,我才疏学浅,并非知书达理的人。所以精神生活也不胜丰裕。”

“冒昧问一句,先生的故乡是?”

“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至于故乡,早就忘了。”

我隐约窥见后面几个记者窃笑着点了点头,喃喃数语。

“看来先生的履历非同常人啊。”

“当然,我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个人。”

“那先生写作的灵感从哪来?”

“多是些胡思乱想的东西。不过古往今来,似乎不少文学家都这么说。不是吗?”

“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我微微一笑,不骄不躁地说:“如果,还有人会爱我,那我就活着。可惜现在看来,可能不大。而且我对人类也不再抱有什么信任感了。所以……”我左右点点头,耸起肩。“写作只不过是用于记录我想法的工具。除此之外,我一无所长。碌碌无为一生,并没有对社会作什么贡献。即使做了贡献,也跟没做一个意思。”

“此话怎讲?”

“你们其实也一样。”

“?”

“人类只不过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微尘。或者说,你甚至不知道宇宙是真的还是假的。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混蛋固执己见:这个世界是客观存在的。我不知道人们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时间会摧毁一切。注意,我的逻辑和必死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而且我也不是怀疑派的。许多人,穷其一生,拼命地做些所谓贡献,其意义本身不大。人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所作之事都没什么价值。只不过,可以通过自身行为,在同类的意念体中创造精神意义上的‘价值’,但它同空气一样,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这话可能有点奇怪。有人说,我把一棵树砍倒,制作木材,生产纸巾,这纸巾不就是价值吗?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但从根本上来讲,树本不应该存在。你把树砍倒,而制作纸巾,这是为了擦些什么之类的。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倘若将来没有人需要使用纸巾的时候,这就不成话了。人类苦苦挣扎了这么久,到头来连自己到底在干吗都没弄清楚。”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讲得有点多了。记者津津有味地听着,显得颇为专注。

“不对。”我自言自语道。“这话又说得绝了一点。无论如何,现在还是在状态之中的。”

话越来越糊涂,几个记者笑逐颜开。后面一片唏嘘。

“先生,够了。”

我点点头。准备回答下一个问题。

“您对情感的看法是?”

“自古至今,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数不胜数。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人们老生常谈的。不得不说,在一时之间,或许会触动不少人。但人们不太阔达。常常深陷情感的洪流中无法自拔。”

“您呢?”

“很抱歉,我就是其中一个。”

“最后一个问题:您在这感觉如何?”

这便是开头的一幕。

我把那首七言诗递给眼前的一位记者。他向后面几个示意一下,草草握住我的手,道声:“谢谢。”那些人便一哄而散。

我松下一口气,这口气松了一些时日。

几日后,晴天霹雳般地,我收到了始料未及的东西。

先是一阵敲门声。我开了门,却发现门前放着一张报纸。我迫不及待地拾起,连门都来不及掩,匆匆忙忙地打开报纸。满心期待。正当我揭起报纸一角时,题目也从罅隙间流进了我的眼里——

痴人说梦——道德禽兽眼中的存在主义

一旁附上的照片不是别的,而是我在抢乞丐馒头时的照片。再往下看,下面全无一句赞美之辞,尽是漫骂。令我更意想不到的是,谩骂之辞中,不少竟是我前些日子回答问题时的答案。再往后翻,这张污秽不堪的东西全都是关于我的。在这篇文章的结尾,作着洋洋洒洒地挥笔写道:“这就是我们的时代。这就是我们伟大时代孕育出的渣滓!好在这人并不是不学无术之徒。可惜先哲的思想落到这般道德沦丧之人手中。悲矣!若吾等齐心协力,除尽此类人等歪风邪气,则世间大明,万物可期也。”我看了这段话,下意识地骂了一声:“混蛋!”再往后翻,竟有些什么评论家在那高谈阔论。还有甚么“网友”一类的。我始终想不明白,这种人,我未把他当作仇人相视已是他的万幸,怎么还要叫作“友”?果然,这张报纸上的人,赞美的词不多,损人的倒是长篇累牍,夸夸其谈。届时,一句话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

“算了吧。作为一个神经病人,这种事也不怪。社会应当要有海纳百川的阔气。更何况,肩负着时代重任的我们,怎么能被这种垃圾所扰?”

我把这张报纸撕了。

原来这并不是监狱,而是神经病院。一间没有任何医生,病人不用任何证明的神经病院。原来啊,在那些肩负时代重任的人眼中,我只不过是一个神经病人。

我实在是太可恶了。本来活着就没什么意思,却惊扰了别人。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我太想死了。哭泣没有任何用处,因为我的眼泪在肩负重任的人们眼里不值一毛。但不知道为何,我仍在不听使唤地哭泣。夜幕又一次降临,我却一无所有。春帷未揭,我的心却永远是寒冬一片。我在皑皑白雪中蹒跚而行,而终点是死亡。

“堇花原野惊寒露,不觉人生四十年。”我太老了。老到一生下来就足以去死。

有时候,我常常这样想:如果我是一个老人,会不会博得人们的一丝同情?可惜一切离我都似乎那么遥远。

十四岁,放荡不羁。我不愿被拘禁在教室中。于是,我离家出走,父母苦苦追寻。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警察找到了我。但我太聪明了,见到痛哭流涕的父母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你们不是我的父母。过去或者是。现在不会是,也不再是,将来更不可能是。”

回首时,已然是静静地立在棺材板前的时日。父亲冲动,和母亲一起,把车开进了河里。他们的死,并没有为我的处境带来丝毫改变。所有人都同仇敌忾地看着我,侮辱我,甚至殴打我。把我当作禽兽看待。我并不认为我有什么错。无数人选择了死,那是他们站在生死的十字路口中作出的选择而已。然而,他同样也可以不选这个选项(死)。但是他选了。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数年,我一直都在阴暗和扭曲的世界中度过。过去或者还会有人夸我善良。自那以后,我再未听到过一句赞美之辞。历史是何等的相似。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依旧被当做禽兽被看待。我依旧是台上那个,被人们用番茄砸的小丑。尽管如此,我却没有想到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法,一个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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