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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

推荐人:老来 来源: 阅读: 1W 次

老九是我新兵时的班长,姓和名早已忘记,只记得他说着地道的陕西话。个子不高,和我相仿。嗓子嘶哑,喊出的口令,震动着他的喉管,有些含糊不清,好在久了,就能听出他喊的什么了。

老九

和老九初次相遇,也是新兵刚到的那天。具体的日子是89年3月26日。一大早,静宁城便沸腾了,震耳的锣鼓声,铿铿锵锵。集结在弹药库的400多名新兵,以去向为单位,坐上了大轿子车。二十多辆大轿子车排成队,徐徐开出静宁城,从城南到城东,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有大人,有小孩还有老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挥着手,家属们跟在自家孩子的车后奔跑着。

我就坐在去兰后某分部的车上,古城,曹务,新店乡的30名战友当中。我的家属被我昨天打发走了。二姐夫和大哥,带着我换下来的棉衣棉裤,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捎回家交给了父亲。据说父亲把我的衣服抱在怀里睡了整整几夜,衣服里的虱子都跑到他身上去了。而我换了军装,从此告别了虱子的蹂躏,算是一大幸运。有无家属的送行,不打紧要了。

我还是看着窗外,看着一些素不相识的父老乡亲,挥着手,依依不舍的样子,索性打开窗口,脱下军帽,提在手里挥舞着。这么多人的送行,有生以来第一次,到现在再也没有遇到过。

车到一个叫衙门巷的地方,终于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我的高中的同班同学,几个男生和几个女生。我用力地挥动着军帽,喊着他们的名字,接着有人跟了过来,尾随车后奔跑着,看清了权伟,大军还有两个女生,边跑边挥手,直到城北的狗娃子河,车速加快了,他们的影子慢慢地模糊了。我的眼泪开始在眼去圈里打着转转。好在一起入伍的还有三个同学,国林,振伦,宝计。我们就挨坐在一起。他们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思,我尽量找一些话题,没说几句,谁也不理谁了。

接兵的指导员为了调解气氛开始教唱歌曲了,一首《当兵的历史》就在车厢里唱响了。歌词至今还记得“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红红的领章映着我开花的年岁,虽然没戴上呀大学校徽,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啊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感到懊悔。啊生命里有了啊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懊悔。”歌词有三段,唱了18岁接着19岁,最后是20岁。也就是3年服役期的过程。

和现在服役两年有些不同了。指导员唱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领唱三遍后,大家基本可以合唱了,接着拉歌了。左3排和右两排的拉。往往两排的人声还能压住3排的人声。指导员就会喊“左边的来一个!”右边的跟着喊:“来一个!”“呱唧呱唧”车内响起了掌声。接兵的排长挥舞着双臂指挥着右边的,我们尽量扯开了喉咙终于压倒了左边的。接着左边的又喊他们人少,公平期间,又分了前后继续拉歌。

车到华家岭。春雪的影子处处可见。阴山的旮旯里,奇形怪状的积雪,像卧着的骆驼,或奔跑的野马,或啃草的山羊,更有一处像一个守望的老人,不知怎的,就和父亲联想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我的父亲,远远地站着。直到车子过了山坳,雪的影子看不到了,父亲的影子老闪烁在眼前。

到了定西城。我亲眼目睹了火车的形状,用一条巨龙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汽笛声压住了所有的噪声。车内有了骚动,看来没见过火车的不至于我一个。接着想到的是李家三哥讲过的,火车上可以睡觉,可以吃饭,杯子的水搁到茶几上不会被摇晃出来。我羡慕极了,老是跟在三哥身后问这问那,想知道火车里的奥妙。也羡慕着李家三哥有一个在兰州铁路上工作的父亲。

车进了定西汽车站,稍息了一会。我们5人一组,围在一起吃了静宁的烧鸡。接着上车又出发了。路过火车站,我的脖子伸了出去,仔细地搜寻着火车的踪影,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坐一趟火车呢!车内还在唱着歌,路上的行人被我们的歌声惹的停住了脚步,有的驾驶员还按响了喇叭,以表示意。

车到兰州,林立的高楼大厦,繁华的街道,穿着时髦的行人,惹的我们不能专心唱歌了。接兵的指导员给司机说:“走滨河路,让弟兄们看看黄河!”车子又绕出了市中心,沿滨河路走来。

黄河出现在了眼前,河面很宽,黄色的河水拍击着河床,向东流去。初次和母亲河相遇,心里的激动,荡漾在脸上,体现在一片欢呼声中。这群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陇东儿男,心里有着各自的想法。后来我把这一惊喜,写了书信,告诉了我的父亲,也告诉了我的地理老师。给老师书信的大意是书本上学到的,远远没有亲眼所见的震撼。老师误解了,回信道,书本还是要读的,千万不要丢了书本,千万不要以为读书无用!接到老师的信,让我脸烧了好久。

车子到了河口,河水有了岔口。路也有了岔口,感觉车子绕进了岔口的西南方向。据说向兰州红古区进发了。那条河叫湟水河。车子走了一个小时左右,便进入了峡谷地带。车的两旁,石山林立,形状各异,怪石附着在山体上,有些甚至摇摇欲坠,仿佛落到车顶上似的。本来遇到这样的景色,该是欣赏不够的事情。车内的战友,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加之夕阳西下,每个人都想起了故乡。我又看到了一座山就像站立着的一位老人,老觉得就像我的父亲,站在那里凝望着。

晚上10点左右。顺利到达训练基地。接兵的把档案移交给新兵营。新兵营的按档案上的名字喊着点了名。顺便分了连队。我和我的三个同学还有其他几个共10人分到了三连。到了连队很是热闹。各班班长抢着提包各自领人。剩下我和一个叫张志国的战友,在门口晃悠着。

指导员过来问,你们两个是那个班的?我们都答,不知道!指导员进各班清点了人数。喊着九班长,你们班还差两个。快去门口接人!九班长嘟囔着说,大个子被他们抢完了!说着不情愿地拎起我俩的包走进了宿舍。

宿舍很大,一个排30来人全住在里边,大通铺,一字排开,从东到西,7,8,9班挨着。我被安排到了最东边的墙角,挨着的是古城乡战友岳晓领。床头地下划了一条线,全排人的鞋子摆在了同一条线上。牙缸搁在南墙上的木板支架上。缸子距离均匀。甚至连缸子的手柄方向角度也是一致的。毛巾要求叠的四方四正和被子的叠法一样的,摆在各自的牙缸旁。牙膏牙刷也摆在一定的位置,整体统一,好看极了。

老九要求着我们做完这一切。开始了第一次班会。每人一只小木凳,喊着口令,统一提起来,统一放下,落地声不一的话,要求从做,直到落地声到了统一的“砰”声才算合格。第一次班会,大家来了个自我介绍,叫什么,来自那里,算是认识。也算是真正成了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了。老九也顺便介绍了自己,来自那个单位,籍贯陕西蓝田的,口音是地道的陕西音,嘶哑的嗓子发出的声音也是嘶哑的,甚至有点含糊不清。我们暗地里都叫他老九。当然,喊九班长是面子上的事。

熄灯号响了。第一次听到军号,充满了好奇和惊喜。老九喊着,赶紧睡,不许说话,衣服要脱光了。有人喊,那裤头呢?老九说,“八一”裤头要穿着。接着有人发出了笑声。老九喊,谁?想站哨去?便静了下来。

这夜,我睡的很香。一路的奔波,加之前夜失眠,这夜总算安静了下来,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直到起床号惊醒。穿衣整理内务折腾到了早饭时间。吃饭简直了成了受罪。以排为单位站在香气四溢的伙房门口,开始拉歌了。那个排领先,那个排先吃饭。这成了一个规矩。我不管歌词正确与否,拉出老大的嗓门,全班全排都这样,给人的感觉处处就是竞赛。吃饭不许讲话,不许细嚼慢咽。谁拉到最后,全班的锅碗瓢盆,谁清洗。大都狼吞虎咽或者根本没有吃饱,就搁了饭碗。我不在乎这些,总要吃饱饭,往往拉到最后。洗刷锅碗瓢盆的事也算好事。和炊事班的战友混熟了,还能吃到一些小灶。

那天,上厕所的空儿,岳晓领偷偷告诉了我一件事。说老九昨夜给我的嘴里塞了袜子。缘由是我的呼噜声很大。听他这么说,我差点吐了。看到老九,真想上去和他理论。结果还是忍了下来,我想好了另外一个对付他的办法。夜里,我佯装入睡,故意发出了呼噜声。老九在我的床头走了几个来回,捏了捏我的鼻子,捂了捂我的嘴,呼噜声没有消停。他故伎重演,只是取了我的毛巾塞进了我的嘴里。我咬紧毛巾,起身下了床。老九喊,“怎么了?怎么了?”

我一句话没说,直奔营部,敲开了营长的门。营长看着光身的我,不解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我呜呜的喊着,营长过来撕下我口中的毛巾。我才报告营长:“那个老九,不,那个九班长,昨夜给我塞了袜子,今夜又塞了毛巾。您是看到的!”

营长给我披上他的外套,安慰说,你先回去吧,我会处理的。

回到班里,老九看到我披着营长的中校军服,明白了一切。嘴里说着:“瞎了!瞎了!你狗日的,咋告状呢?”

接着听到了集合号。10分钟不到,全营集合完毕。营长高声说:“集合大家,有这么一件事。我们的一个班长,因一个战士打呼噜,就给这个战士嘴里塞袜子塞毛巾。大家想想,这种行为恶劣吗?这个班长就是三连三排九班的XXX。现在我宣布,对他的这一行为,做出处分决定……”

回到宿舍,老九被连长指导员喊去谈话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旁边的岳晓领还一个劲儿地说着:“得罪了老九,看你有好果子吃?”

轮到我上哨了。老九还呆在门口,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初次站岗,抱着冰冷的钢枪,难免打盹。老九咳嗽着走了过来低声问:“瞌睡了吗?”

我说:“有点!”

他说:“那我替你吧?”

“那怎么行?”

“去吧!反正今夜睡不着。”说着,从我手中接过了枪,来了一个军礼。

我走了几步,回头说:“班长,我不该告你!”

他说:“全怪我,听老人说,塞袜子可以治呼噜,咬牙的吃炕土……我不是故意的。”

起床了。两个战友喊:“XXX你怎么不叫我们上哨?”

跑出门一看,老九笔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军训开始了。队列训练总是洋相百出。要不左右不分,要不前后不分。总有人和大家背靠背的,面对面的,遇到这种情况,就会有笑出声的。错了的不要紧,可以改正。笑了的则轮到老九单兵训练。队列里的严肃,容不得任何人侵犯。蚊子苍蝇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飞虫,往往在脸上光顾,它们大摇大摆的,肆无忌惮的落着,飞着,仿佛找到了好的时机吸血吸汗,或者吸着它们需要的东西。

有个叫袁世忠的陕西榆林战友,平时走路还行,一旦听着老九的口令“齐步走!”他会左胳膊随着左脚出,右胳膊随着右脚出。为此老九给他整整纠正了两个下午,也没有纠正过来。班里战友十有八九因笑出声被罚过单兵训练。我旁边的岳晓领,跑步的时候,握紧的拳头上下击打着。老九就喊:“你在敲鼓吗?”于是他有了绰号“岳打鼓”。

军号声是优美的。哨子声是最怕的。往往哨声急急吹响,就在三更半夜,拉起了紧急集合。三分钟内,包裹行李,外加半自动步枪,三颗木柄手榴弹,老九还给每人准备了两块砖,随身带起。10公里越野,正逢花庄的老乡浇水灌地,流水淹没了路面,跑在水里是另一种感觉。老九会喊着:“九班加油!九班加油!”从前跑到后,一个个搜寻着,见了掉队的,顺手往前掀一把,确实跑不动的,他帮着扛起了枪。一路回来老九背了四五杆枪,我们班跑在了全营的前列。老九喊着:“弟兄们好样的!”

指导员捏着电筒在队列里寻着什么?突然,他喊:“岳晓领,出列!”在手电光的扫射下,一个穿着白色球裤的战友站在了队列前。

我暗自发笑,指导员回过身又喊:“还有你,XXX出列!”我站了出去,指导员才说:“XXX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出列?”

我立正答道:“不知道!”

“好!你让大家看看,岳晓领的裤子被谁打进背包了?”指导员的手电光又扫着我的身后。

我伸手一摸裤子的一条腿就在我的背包上摔着。

得了前一名的九班,因我两个的原因,又拉了一次紧急集合。又补了5公里的越野,大家多少对我俩有了看法。老九则说:“这是教训,以后都得注意!”

渐渐地不再讨厌老九了。慢慢地接受了他的一些自创的训练方式。对于驼背的战友,每每躺在床上他会抽取他的枕头。对于罗圈腿的战友,他会用背包带,一圈一圈地缠在两个小腿上。立正的时候,他会给每个人的裆下夹上树枝后来变成了树叶。练正步的时候,脚上搁了砖,在空中悬着。投弹不达标的,背包带拴在杨树上,让他不停地拉着。

一次单杠3练习科目。我怎么做都做不到位,老九用了背包带,一头系在我的脚腕上,一头让战友拉着,因用力太猛,出现了滑杠,小腿的肌肉被挤到了前腿上。10分钟不到,发肿的小腿致使裤子脱不了。军医治疗时剪刀剪开了裤子,几个战友按着我的整个身体,军医用力地帮我弄着肌肉,那个疼呀,终生难忘。一下,两下……每按一下,我都会撕心地喊一声。到了十几下,最后听见咯嘣的响声,腿肌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军医得知详情后,生气地说:“哪有这样训练的?我要反映到营里!”

我求着军医说:“不关班长的事,是我自己没注意好。”听我这么说,军医不再说什么了。

休息的那段日子。老九亲子给我端饭,洗衣服,还搀扶着上厕所。如果外出训练,就会给我准备了矿泉水瓶子,便于我解手使用。那段日子,让我真正感受到了战友的情谊。

三个月九十天的时间里,把一名普通的老百姓,要转化成为一名军人,班长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好的班长就能带出好的兵来。一个兵的先天性素质非常重要,而我的军体训练往往会拉了班级的后腿,就不再怨恨老九为什么嫌弃我的个子矮了。好在我的射击成绩排在了营里的前面,这给老九的脸上多少增添了光彩。

老九常说的一句口头禅:“谁不好好训练,成绩差,就会分到海石湾!”后来才知海石湾指的是某分部安装营正在那里施工呢。而他正是安装营抽来的。对于工程兵的辛苦他是最了解的。他希望他带的兵不要被分到哪里去。但这不是他个人所能左右了的。

一次实弹训练。一位战友准备投弹,拉开了拉环,他一紧张弹被投在了身后,落在了我和其他两位战友脚下。现场一片愕然,就在此时,老九冲了过来,喊着:“卧倒!”接着他把我们几个不知所措的战友压倒在自己身下。还好,这颗弹成了哑弹。落地几分钟都没有响声。

连长,指导员开始疏散着人群。老九则推着着我们几个匍匐前进,远离了哑弹。后来听说在这颗哑弹旁又投了一枚弹,也没的引爆。再后来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对于这件事,连里写了材料。事故归事故。但老九舍己救人是事实,营里通报表扬了。听说还要上报分部。至于嘉奖还是记功,我就不晓得了。因为我通过了军械系统培养专业技术人员的考试,要去西安陆军学院军械修理工训练大队学习车工技术。

临别那天,我去了营部。给营长行了军礼并报告说:“老九救过我,营里能不能把他给我塞袜子的处分撤掉?”营长看看了在场的教导员和参谋。对我说:“功是功,过是过!我们会处理好的。你就放心地走吧!”

走出营部,觉得还不放心。喊着报告又走了进去。营长问:“又怎么了?”

“还是那件事,如果不撤掉,他就背着一个黑点……营长,我求你了。”行着军礼的手高高的举着。营长又看了看在场的教导员和参谋。笑着说:“没想到这个孩子还一根筋儿的。好吧,我们开个会讨论一下。”说着过来拉下我行礼的手。教导员,参谋都冲着我露出了笑容。

凭感觉,这事会成,我感到轻松了许多。跑到三连,九班正在走着队列,老九嘶哑地喊着“一二一!向后转走!”

我情不自禁地举起了右手,老九我给你敬礼了……

柳振师。首稿于2015年2月12日。新疆阿克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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