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向前冲（三）
窗外北风呼呼作响，落下的枯叶随着满地黄沙倒卷入空中，黄龙般呼啸而过。
许香雨醒来的时候，天空已放晴了，薄薄的云层变得更薄，凌厉的白光变得更凌厉。光线一条条刺进干涩的眼角，闭上了眼睛仍然感到锥心的疼痛。她才睁开眼，就被强光压迫得闭上，一时之间竟没有再睁开。
“刺着你了吗？我把窗帘拉上吧！”
温柔的声音恍若耳边，柔软如春风拂面。许香雨心神一怔，鼻尖一阵火辣，眼角便流下泪来。想到这许多时日所受的苦，想到自己种种变化，心中更为难受，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睁开眼睛，窗帘已经拉上，光线便不再那么凌厉。许香雨痴痴地看着萧云志朝这边走来，一时间竟是呆了。
他面色显得苍白了，满脸倦意，顶着一对大大的黑眼圈，谁也能看得出他昨晚过得并不好。可是，他脸上并没有抱怨的神色，轻轻的笑，浅浅的关怀，春水般流淌在许香雨的心上。看着她眼角流下的泪，他显然也心慌了，急忙走到旁边，握着她冰冷的细手道：“怎么了，还觉得难受吗？”
他的声音没有变，一向柔和，一向富有磁性。可是，此时听在许香雨的耳中却彷如隔世，无端觉得更为难受，眼泪奔流得更为汹涌了。
萧云志在床边坐下，许香雨却只顾着流泪，一句话也不说，痴痴地望着他。他心中忧虑，面上也是焦急的神色。伸手摸了摸许香雨的额头，温度也算正常，比昨天好了许多。又低头下去，明亮的眼睛看着许香雨梨花带雨的容颜，拭去她眼角长长的泪痕，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许香雨倏忽愣了一下，随即哽咽起来。她摇了摇头，猩红的眼睛里满是说不清的意味。
她不说话，萧云志便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心想：“我确实对她不够关心，她生我的气也是情理之中！”于是一脸歉意道：“香雨，我真是不该让你一个人在外面，这次实在是危险，差一点便铸成了大错。但是你生病了怎么也不和我说呢？就算你不和我说，也该去看看医生，也要告诉爸妈啊！”
他终究是有点生气的，气自己对她不够关心，也气她会如此任性，竟不将自己生死放在心上，平白承受这样的危险。
许香雨心中一甜，知道他是责怪自己，却也是对自己无比关心，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才想说话，却发现嗓子里干渴难耐，声音也嘶哑难听，她压低了声音，道：“我，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纵然自己万分难受，也不会让心爱的人担忧。萧云志无奈叹了口气，眼里的愁意更深。他抚了抚她的脸，笑骂道：“你呀，真是不让人担心！”他虽笑着，心里却是难受的：“你又何必不让我为你分担些忧愁呢！”他不等许香雨说话，便又说道：“你口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萧云志转身出去，出门之时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匆匆走上前，才看清这人竟是自己的大学同学，心中一惊。
那人朝着这边走来，袅袅婷婷，姣好面容上笑颜如花，青春的气息仍不减当年。她黝黑长发如飞瀑直下，身上白衣如雪，一身护士服装裁剪得极为合身，勾勒出一条神秘的弧线。那人见着萧云志，脸上蓦地一惊，随即惊喜道：“萧云志！”
萧云志心中五味杂陈，遥想昔日的大学同学，如今早已遗忘，分赴于四海八方。埋头在没日没夜的工作中，竟是忘记了曾经记忆中的人和物。此时，那些纷繁复杂的记忆在脑中浮现，翻江倒海般涌现出来。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走近了来，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萧云志只觉一阵香风袭来，抬眼一看，伊人已近在眼前。他突兀觉得世事难料，嘴角牵动着，微微笑了笑道：“你好，于冉！”
于冉伸出了手，笑着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生病了吗？”她神情中满是关怀，却让萧云志窘得无地自容，不知该不该伸出手去握住那一只白玉纤手。
她曾喜欢过他，也曾追求过他。可是他对她却没有丝毫意思。那些时日，她的情，她的意，便是在错误的时间倾注在了错误的人身上。结局可想而知，两人毕业分别至今，杳无音信。想不到匆匆十年过后，竟又在这里遇见了。
最终他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的笑还是那么纯，那么真，即使曾被他伤透了心，此时仍是对他无所怨恨。他惭愧道：“好久不见！”
于冉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怎么变得这么陌生了，就算是十年不见，我们也还是好朋友吧！”
萧云志闻言一惊，暗想：“想她一个女子都能如此洒脱，我又何必惺惺作态？”当即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我道歉！”
于冉眼里满是笑意，显见得当年的打击并未使她怀恨在心。她四处望了望，道：“你是来看病的吗？”
萧云志此时也看得开了，心情大好，但一想到许香雨生病在床，心头又埋进了一团沉沉的阴霾。他微叹一口气，道：“我女朋友生病了，我陪她来看病！”
听闻此言，于冉当即愣住了，疑问道：“女朋友？你还没有结婚吗？”
萧云志苦笑着点了点头，却是无言以对。他不知该如何说起，也就默然不语了。可是，这样的默认却让于冉心头巨震，心中各种味道一起涌上来，几乎不能把持自己，假笑道：“那你‘女朋友’可真不好受了！”
如此一说，倒也没有错。萧云志除了苦笑，便只有对许香雨无限的愧疚。心中蓦然想到一种自己曾经无比抵触的念头，突然间觉得，那样或许也并不坏。
朝着于冉感激地一笑，释然的表情让于冉莫名其妙。他悄悄问道：“你呢，结婚了？”
她并无羞涩，十年的时间里什么事都已发生过，三十多岁了，也就坦然了许多，大方道：“早就结婚了，我有个儿子，现在上小学三年级！”
他想了想，于冉的孩子估计已有八九岁了。可是，我自己呢？心中那飘渺的念头越见强烈。
于冉低头看了看表，惊呼道：“啊，不好意思，我要上班了，以后再聊吧！你把你联系方式给我吧，有什么事也好联系你！你那时走了之后就换了号码，我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你！”
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以及居住的地方，都坦言要去拜访一番。临别之前，于冉又道：“等香雨的病好了之后，你带她来我家吧，大家一起吃顿饭！分别这么多年，一起好好聊一聊！”
萧云志心中感慨，笑容满面道：“行，没问题，就怕太麻烦你们！”
于冉笑了笑道：“哪里会，你们能来那是我的荣幸，怎么会麻烦？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什么时候香雨好了，给我个电话，我准备准备！”她既如此说，萧云志只得点了点头。于是她挥了挥手道：“那就这样决定了啊！我先去工作了，回头见！”
萧云志笑着挥了挥手，也说了声‘再见’。蓦地，于冉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前行的身体突然回转过来，巧笑嫣然的说道：“下个星期三的同学聚会你们去吗？”
萧云志神思浮动，却仍想不通什么同学聚会，疑惑的眼神直直望着于冉。于冉心中一动，暗中思量一番，便明白萧云志必然还不知道，于是笑了笑道：“大学同学十年聚会，在阳光饭店举行，6点开始，就在咱们大学的旁边！”
大学同学啊，多么久远的一个名词。工作得久了，竟已遗忘了如此之多，连记忆中一个个鲜活的人影都变成了一团团朦胧的阴影！他忽然打了个冷颤，若是机械地工作了数十年，是否记忆便会遗忘殆尽？除了身体机械地坐着工作外，什么都遗忘了？他忽然觉得恐怖了，若是辛苦工作的结果便是遗忘了过去，那是多么不幸啊！没有过去，现在，那么再美好的将来又有何用？
况且谁又知道将来就一定会变得更美好呢？
如此，于冉的话不啻一道惊雷闪击在他的心上，蓦地惊醒了些。但是萧云志没有多作推辞，颔首道：“我会去的，谢谢你告诉我！”
于冉没有注意他的复杂神色，复又笑道：“不用客气，我想就算我不说，香雨也会告诉你的！她应该也得到通知的。”说完她便转身离去，脸上的笑容从见着萧云志的那一刻就没有断过，想来今天会是欢快的一天。对她，对她周围的人，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慰藉。
神思中万千心绪翻滚，萧云志倒了一杯热水回到病房时，许香雨已经陷入了沉睡。他没有惊醒她，将热水放在床边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替她盖好了被子，随即在旁边坐了下来。
她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还保留有年轻的样子，皮肤同样细腻如初，但眼角仍慢慢爬上了一丝细微的纹路。她已不再年轻了！
忽然，萧云志想起来她与他谈论很多次的话题，心头便是一阵阵惊颤。结婚，对任何一个年轻女子而言都是向往的。她虽早已生起这样的念头，却因为他心头的抵触而拖延至今，一拖再拖竟已过了十年之久！一个女子，若是为了一个男人苦苦等待了十年，想来她有什么要求都不会过分的？
萧云志心中愧疚，心道：“想我竟忽略了她这么多，倒亏欠了她。也许，结婚也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痛苦，也许……”也许是什么，没有人准确知道的便叫也许，可是无论多少个也许，也都不及一个既定的现实。所以无论他反复思考，反复设定，也得不到确定的结果。于是他脑中渐已清晰的念头，又开始模糊地隐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