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没有声音的雨（上）

最终，母亲还是放心不下孩子，只身一人从千里外的老家赶到嘉兴濮院。这个被称作“中国毛衫第一市场”的小镇，自改革开放后，因其毛针产业的迅速发展，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异乡人来此就业。尽管儿子和儿媳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两年，儿媳的两个姐姐和父母也早在这里摸爬了多年。但刚刚一岁多的小孙子始终让她放心不下。儿子和儿媳日夜都要工作，孩子的外公外婆也都有自己的活计，大人不是机器，累了困了总会打个盹。孩子这么小，怎么能少个人照看。

王强和妻子春华在嘉兴市洪合镇租了几间房子。两间放置机器，一间用来存货，卧室里放下一张床和两张桌子便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了，厨房和厕所用布隔开，冲洗干净倒也没什么味道。每天的24个小时里，一家三口基本上都是在这60多平米的狭小地方度过。如果你有幸来过这儿，当你走在这个小镇的每个村子的窄窄的小巷里，或是踩在每一户人家院前的砂石小径上，你便能察觉到在这看似慢悠悠的乡村里，绿油油的稻田外，低矮的桑树旁，到处都能听到忙碌的声音。在走近去看看，几乎每个窗户内都有几台织纱线的机器在尽情歌唱。那声音并没有什么韵律，虽然机器部件很有节奏的在来回摇摆，但听起来依然是刺耳的。可是没有人会拒绝这种声音的邀请，并且每个人都希望这种派对一刻也不要停止。那是机器在编织毛衣，也是在一针一线的编织着每个异乡人的致富之梦。大多数租房在此的外地人都来自河南和安徽的农村。那里有肥沃的土地和广袤的平原，几千年的农业生产也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儿女。而如今时代在变，人对生活的追求也会不断的变化。要想日子过的红红火火，就必须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这是劳动人民总结出来的真理，也是他们不变的信仰。如今，尽管在经济发展的地域上不占优势，但是凭借着他们的信仰，还是有不少的人在这里赚到了大笔财富。他们回到家乡的时候，也会把自己致富的经验传授给他们的亲戚朋友。于是，越来越多的异乡人开始涌向这里。

濮院镇早已被人挤爆了，王强能在附近的洪合镇租到几间合适的房子，也还是靠了老丈人和两个姐夫的帮忙。知道母亲今天过来,问清几点的汽车，便提前一个小时到了濮院镇。十个多小时的车程，从老家农村到另一个农村，早上七点出发，傍晚6点方到。王强母亲带了包换洗的衣物，一袋自家菜园里的新鲜蔬菜，一些给孩子的零食。脚刚沾地，没有休息，也没有寒暄，便一头砖进厨房张罗晚饭去了。妻子春华是个勤快人，干活不知道劳累，也从不叫苦。可是对于吃，却从不讲究。往往连续吃上一个星期的海带炒肉，土豆炖肉或是黄瓜炒鸡蛋。王强对于妻子也只有这一个要求，那就是如果星期一吃海带炒肉，咱周二能变成土豆炖肉或是是黄瓜炒蛋不？现在，母亲来了，孩子不仅多个人照顾，吃的问题也算是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时间不仅只在分针秒针间度过，也不停地在针与线之中来回穿梭，在丝与纱的交织间越积越厚重。慢慢的，丝线汇聚成一条河流，缓缓地从横机上流淌下来。抄起一把小剪刀，把一根根丝线从布片中抽离，切断彼此的联系后，谁也无法料到，做成的毛衣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穿在某个人的身上。每到深夜，即使远离机房的稻田里，也能听到横机发出的警报声。就是在这闪烁的报警灯一次次由红变绿中，漫漫长夜便被切分成无数个小片段，也把昏昏欲睡的守机人一次次从梦乡中拉回现实。以有倦意的王强伸了伸胳膊，揉了揉眼睛，把断了的丝线重新连接起来。最后随手拧转一下操纵横杆，一切就又恢复了正常状态。对于早已习惯横机织纱声的王强来说，只要没有机器的警报声，便是安宁。而有的时候却是一台机器刚刚摆平，另一台机器的警报又开始叨叨不休。有的时候手上的线还没有接好，其他的机器却像是快要失去了宠爱的孩子一样任性胡闹。能够长期在这样闹心的环境下工作的人，不是在心性上有大的修为，那便是拥有着过人的忍耐力。显然，对于任何人来说，这种忍耐力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锻炼出来的。也许这就是生活所具有的魔力，可以把滚烫的心脏凝固成冰冷的石头，也可以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在王强结婚以前，他到很多地方打过工。即使是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至今还有许多在街头散发传单的年轻人；而就在几年以前，广州各城镇的小厂房里，还都有着许多稚嫩的面孔。都市既带有着她的热情与包容，也兼有着她的残酷与冷漠。对于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王强来说，孤身一人在大城市里闯荡，他始终都是现代社会的边缘人。他不喜欢下班后走在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上，一路上见到这么多陌生的脸，他会突然感觉到冷，脚下像是踩着无数的小冰锥。如果不是他发现自己还穿着夏天的衣物，从厂房到自己的小窝这短短的距离里，竟可以包裹着漫长的寒冬。

通常他会顺着一条小路拐进一家小网吧，在那里玩上几个小时，要是工作不是很忙的话，通宵达旦也是常有的事。他上网，很少和人聊天，不是因为他打字慢。他只是想逃离现实，而沉迷在游戏的虚拟世界中，会让他获得暂时性的安全。一直到他成家，到他成为一个父亲和丈夫，当生活把责任和爱这两样沉重中又带着幸福属性的装备穿戴到他的身体上时，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原来也是立体而饱满的。他的心头像是有一盏灯被点燃，让他分清虚拟和现实。虽然现在他也会用游戏打发漫长的夜晚，那是游戏本身的乐趣，也是他在吵闹的工作环境中的一点调节。毕竟，像看横机这种本身就灰色且乏味的活计，如果这不是生活给命运上的生动一课，我想谁都更愿意去相信这是命运给生活开的一个玩笑。人总是在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情非得已却又无法很快改变。即使有一天得以改变现状，我们也不得不陷入另一个漩涡之中。

七月的浙江一带，已经到了炎热的夏季。上午八点钟的太阳光线便照的脸热辣辣的痛。白天，人们都躲在空调底下，直到傍晚，凉爽的风从水稻田吹向水泥路面，行道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这时人们才愿意从房间内到户外享受这短暂的美好时光。自然，王强也喜欢在这个时候骑着电瓶车带着儿子出去溜溜弯，这也是大多数外地的年轻父母乐意做的一件事。每次王强都会路过一家葡萄园，在那停留一段时间，看着一排排葡萄树上结满晶莹剔透的果实，一串挤着一串，沉甸甸的缀在细细的藤枝上，不免得让人担心起来，也许一次小小的震动，葡萄便会掉落下来。当他经过葡萄园主人的同意后亲自去园内采摘时，又会发现看似纤细的藤枝竟会如此坚韧，只有用剪刀才能轻易地把它们整串摘下。傍晚时分，当金色的阳光穿过黄绿色的蒲叶，照射在紫红色的葡萄上，也照在王强的脸上，这一切又显得如此的梦幻。王强会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家院子里的那株葡萄藤，想起葡萄的触须绕过竹架，想起刚接的小葡萄比绿豆还小，想起他把成熟的葡萄一颗颗往嘴里塞······能回老家种葡萄，这是他从未对别人提起的一件事。种葡萄不是像种庄稼那样选好种子用好肥就行。一旦接出的葡萄又酸又涩，前期辛勤的培育和大笔资金的投入就白费了。这种代价还是现在的王强不敢去想象的。

他一回到家，便把采摘的葡萄拿给母亲和妻子吃，只说便宜。吃的人不忙说葡萄甜，只说钱花的值。一般到晚上七八点钟，王强一家人才会吃饭。煮的是玉米排骨汤，炒的是青椒鸡蛋蛋，蒸的是大白馒头，都是王强爱吃的饭菜。小孩子现在也开始吃一些饭菜，但也只吃稀饭，主要还是喝奶粉。妻子通常吃饭的速度很快，饭量小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往往一顿饭才刚刚吃起，机器的警报声便挤过门缝溜到人们的耳朵里。机器不消停，吃饭的事也要先放下来。而这次机器的警报响了许久也没见王强或是他的妻子春华去关。

二姐夫刚买了辆新车，20多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是个小数目。亲戚朋友都被通知到了，说明天中午请吃饭。这几年，王强二姐夫也算有点积蓄。除了横机不停的织纱线外，他还雇用了几个工人套领口和袖口。他也低价收购别人往年积压的衣料，再转手卖出去，是有些风险，但钱也赚了不少。

“二姐夫算是熬出了点头绪。”王强闷了口啤酒。不再说什么了，同意明天全家都去沾沾喜气。买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个小镇上有车的人多了去了，再说送货根本用不上汽车。二姐夫买车自然是件喜事，可王强心里就是有一种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感觉。他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可笑，最后只能猛喝几口啤酒来掩盖此刻的悲哀境地。今晚，机器到12点便全部被关上了，这也是王强这一年多来度过的少有的可以好好休息的夜晚。但是对于习惯了在白天睡觉的王强来说，此刻反而有点睡不着。蝉的鸣叫从窗外传来，这种整个夏季几乎每刻都不知疲倦的小生物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烦恼，也不知道做人是什么滋味。看了看手机，竟凌晨2点钟了。赶紧闭上眼睛，便什么也不去想了。可是很快王强就管不住自己的大脑，管不住自己的思绪了。他的心像是有千万根丝线乱糟糟的拧成一团，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感到烦躁，只觉得皮肤一阵一阵的发热，像是有千万个小嘴在啃咬他身上每一个细微的毛孔，让他坐卧不安。本来凉爽的竹席，现在也黏在了他的身下，空调在开着，27摄氏度下人一般是不会出汗的。以往，夜夜王强都是要工作到天亮的，而今夜，依旧无眠。

第二天，新车子缓缓驶来，停在王强的面前。二姐夫走下车，笑呵呵的对王强说：“别楞在外面了，爸妈和大姐夫都被接到饭店去了，快上车，一会该上菜了。”王强看了看二姐夫，一切都在正常不过了。用嘴说话，用鼻子呼吸。上车，新车就是好啊。从内到外，大大方方的，20多万没白花。也不知道怎么的，之前一夜没睡的王强，感到肺里一直积郁的一股热气，现在突然被吐了出来，身体只感到无比的轻快。车

子开动的时候里面很平稳，坐在舒适的坐垫上，王强想到自己昨晚到现在也没怎么休息，竟开始打起盹来。不一会，车子就到了吃饭的地儿，只感觉眼皮刚闭上，还没来得及合紧，这会竟又要睁开。到底是自个之前心里有事，怪不得别人。

王强喝了不少的酒。二姐夫混的好，他之前是嫉妒，可现在他是真心高兴啊。一直夸这酒好喝，不醉人。直到他开始听不清周围的人都在谈论着什么，只是觉得头有点重，上下眼皮间像是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让他甘愿沉沦。 酒，是不醉人，可是他太困了，竟然扒在这饭桌之上睡着了。饭后，大家都走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当然，他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后，天已经黑了。他摸了摸脑袋，有点疼。喝了口水，肚子开始饿起来。往冰箱里翻了翻，都是些未做的蔬菜和猪肉。倒是有两瓶冻过的啤酒，也不管什么了，用牙咬开便喝了起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终究是不管饱。酒虽然是粮食的精华酿造而成的，但到底是兑了这么多水。喝进腹中，依然饿的慌。此时的王强心里反而清楚，一碗淡面，一勺稀粥，才是他最需要的。平淡的生活给人安定踏实，不像酒，酒醉人，醉了头还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