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第二章）
不等男人开骂，女人就小跑着将一瓶啤酒送到了桌上。在炎热的夏季，在她还未将饭菜端上桌前，她懂得怎样安抚男人的情绪。
啤酒是在井里面“冰镇”过的。早在天色将黑时，女人就将啤酒放进水桶沉到了水井中，待到拿出来时，瓶上的标签经过浸泡已经脱落，瓶身则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蒙上了一层雾。酒瓶被女人拿在手里，那层雾又化成了水珠，匆忙往桌上送的过程中，冰凉的水珠便滴落在了男人身上，本已经焦躁的他气得两只眼珠都要弹出来，一边擦着水一边怨骂着：“眼呢?你的眼呢?”
面对这样的情形，女人应对自如，她一声不吭地小跑着出了堂屋、钻进了锅屋。她深知，如若和男人顶上几句，眼前这个“炸药包”便要爆炸，那个时候就不单单只是骂了，男人是要动手的，她有过无数次那样的教训。女人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男人的火气仍就往上窜着，放在桌子上的电视机遥控器成了他发泄的对象：没有思考地用力摁了两下，又没有任何理由地拿起来摔打了两下。遥控器的一角早已缺损，不知道是哪次生气时磕坏的。
在香城，男人们心中积压着多少火气，他们自己的女人永远也不知道。
饭菜端上桌，心惊胆战外加锅屋里的熏蒸使得女人没了食欲，她双手捧着一碗水，头也不抬地小口喝着，盼望着男人能够早点吃完。吃过晚饭，收拾完碗筷，前后胡同里话语投机的女人们便拿着马扎聚堆乘凉，那是她们得以解放的时间。彼时，她们定是要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
“我们家那‘老东西’气死个人，但凡我有一点做不到他心里去，那火气‘噌’地一下子就上来了。”
在香城女人们的嘴里，不同情形下对自己的男人有着不同的称谓：正常闲聊时称呼的是“我们家那个”，痛斥的时候则要称呼“老东西”，再往狠里说便是“老不死的”了。到“老不死的”这种程度的形容时，话语多半是从女人牙缝里挤出来的，空气中都能闻出一股子狠劲儿。
女人堆里，李坨子的女人最有发言权，她可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李坨子家有一杆红缨枪，是李坨子的爹年轻时防土匪用的，传给李坨子后只用过一次。1986年的冬夜里，争吵过程中，气愤的李坨子把他的女人绑在了院子里的枣树上，怒嚎着要用那杆红缨枪刺死她。枪尖刺透了穿在她身上的碎花棉袄，露出了里面泛黄的棉花，露出了里面大红色的里衬，让她感受到了枪尖的压力与寒冷。她紧闭着眼、紧咬着牙，心里断定自己是要死在自己男人的枪下了。那一刻，哪里还顾得上考虑她死后屋子里不满两岁的儿子怎么办。
鲜红的缨穗在北风中摇摆，被怒火乱了心、迷了眼的李坨子，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从自己老婆身上流出来的血，只突然一个冷颤，胆子便破了，便慌忙收了手、扔了枪，将自己的女人从树上放了下来。
被解绑后，李坨子的女人才真切感到了害怕。被绑在树上的时候，她感到的只是无比的麻，此刻，瘫坐在地上的她，感到的是无比的痛。刚才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现在瞬间便被恐怖的画面占据了，她分明看到了那锃亮的枪头冲破了皮肤的阻碍，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肚子，像一支冰箭深深射入了她的身体，又猛然间像一团烈火灼烧着她的身体。恐惧过后，李坨子的女人发誓要与眼前这个“杀妻犯”离婚，这一念头在萌生出的第一时间达到了顶点，但在她走进堂屋又走进里屋收拾完回娘家的行李后，这一念头已基本灭了大半，尚且不用理会幼小的儿子，单那离婚，在80年代的农村就让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旁人的言语眼神可是要比她男人的红缨枪更厉害。
不等李坨子女人的话音落下，王铁匠的女人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如果说李坨子女人被绑在枣树上面对着红缨枪的刺杀是一时的恐惧和痛苦，那么，摆在王铁匠女人面前的则是长达二十六年的气愤和压抑，并且仍将持续下去。二十六年前，她爹在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情况下就将她许配给了王铁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她哪里有什么拒绝和反抗的勇气。王铁匠家世代以打铁为生，王铁匠家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户，王铁匠身材魁梧、一表人才……王铁匠的女人说，当时她就该以死相逼拒绝入王家的门。
王铁匠嗜酒如命，他左手缺失的大拇指是他酒后硬生生用锤头敲没的，邻村肖瘸子那条瘸腿也是他酒后用锤头敲断的。平时待人和善的王铁匠酒后便似换了个人，他的女人也时常在他锤头的敲打范围内，只不过当他要落锤的时候总能及时收住手。如今，王铁匠早已不再打铁，手上常拿的锤头上的木柄也已朽烂，可他仍旧一日三餐离不了酒，酒后的他还是那副德行，只是暴躁时举起的不是锤头而是拳头，他的女人挨过几次他的拳头。
王铁匠的女人说，下辈子她一定要找个不喝酒的男人。
只要有一个人挑起这类的话题，大家便一股脑儿将自家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抖搂了出来，又相互安慰鼓励，声称要坚决同男人斗争到底，至少从明天开始不再给他们做饭。在她们的言语中，自家的男人可恨至极，可是当第二天来临，她们便又忙于男人的一日三餐了，殷勤地询问着早上想吃什么，面条还是煎饼，好像昨夜发过的誓不曾有过似的。
整个夏季，女人不知道要为男人“冰镇”多少瓶啤酒，那凉冰冰的啤酒足以浇灭男人们心中的热和心中的怒火。在没有冰箱前，水井便成了香城人家的天然冰箱。除了将啤酒放到水井里之外，大多数人家也将剩余的饭菜和生肉放到水井里储藏，但水井毕竟不是真正的冰箱，这两样东西储藏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天。
孩子们对储藏在水井里的剩饭剩菜不感兴趣，他们最喜欢缠着父母将一整个西瓜放到里面，待到吃过晚饭拿出来时，整个西瓜便凉透了。这时，小孩子会请求父母将西瓜切开后分给他们一半，抱在胸前，用勺子一勺一勺挖着吃，待到挖空红心只留青皮，便成了一顶“西瓜帽”，乐呵地戴在了头上。
除了喜欢在水井里“冰镇”西瓜，孩子们还喜欢在水井里养鱼，将在池塘里捉回来的小鲫鱼、小草鱼放到井里，祈盼着待到某一天它们能长成可以大吃一顿的大鱼，但通常情况下，等到他们想起来水井里还有他们放生的鱼时，那些鱼却不见了踪影。
不等男人开骂，女人就小跑着将一瓶啤酒送到了桌上。在炎热的夏季，在她还未将饭菜端上桌前，她懂得怎样安抚男人的情绪。
啤酒是在井里面“冰镇”过的。早在天色将黑时，女人就将啤酒放进水桶沉到了水井中，待到拿出来时，瓶上的标签经过浸泡已经脱落，瓶身则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蒙上了一层雾。酒瓶被女人拿在手里，那层雾又化成了水珠，匆忙往桌上送的过程中，冰凉的水珠便滴落在了男人身上，本已经焦躁的他气得两只眼珠都要弹出来，一边擦着水一边怨骂着：“眼呢?你的眼呢?”
面对这样的情形，女人应对自如，她一声不吭地小跑着出了堂屋、钻进了锅屋。她深知，如若和男人顶上几句，眼前这个“炸药包”便要爆炸，那个时候就不单单只是骂了，男人是要动手的，她有过无数次那样的教训。女人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男人的火气仍就往上窜着，放在桌子上的电视机遥控器成了他发泄的对象：没有思考地用力摁了两下，又没有任何理由地拿起来摔打了两下。遥控器的一角早已缺损，不知道是哪次生气时磕坏的。
在香城，男人们心中积压着多少火气，他们自己的女人永远也不知道。
饭菜端上桌，心惊胆战外加锅屋里的熏蒸使得女人没了食欲，她双手捧着一碗水，头也不抬地小口喝着，盼望着男人能够早点吃完。吃过晚饭，收拾完碗筷，前后胡同里话语投机的女人们便拿着马扎聚堆乘凉，那是她们得以解放的时间。彼时，她们定是要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
“我们家那‘老东西’气死个人，但凡我有一点做不到他心里去，那火气‘噌’地一下子就上来了。”
在香城女人们的嘴里，不同情形下对自己的男人有着不同的称谓：正常闲聊时称呼的是“我们家那个”，痛斥的时候则要称呼“老东西”，再往狠里说便是“老不死的”了。到“老不死的”这种程度的形容时，话语多半是从女人牙缝里挤出来的，空气中都能闻出一股子狠劲儿。
女人堆里，李坨子的女人最有发言权，她可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李坨子家有一杆红缨枪，是李坨子的爹年轻时防土匪用的，传给李坨子后只用过一次。1986年的冬夜里，争吵过程中，气愤的李坨子把他的女人绑在了院子里的枣树上，怒嚎着要用那杆红缨枪刺死她。枪尖刺透了穿在她身上的碎花棉袄，露出了里面泛黄的棉花，露出了里面大红色的里衬，让她感受到了枪尖的压力与寒冷。她紧闭着眼、紧咬着牙，心里断定自己是要死在自己男人的枪下了。那一刻，哪里还顾得上考虑她死后屋子里不满两岁的儿子怎么办。
鲜红的缨穗在北风中摇摆，被怒火乱了心、迷了眼的李坨子，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从自己老婆身上流出来的血，只突然一个冷颤，胆子便破了，便慌忙收了手、扔了枪，将自己的女人从树上放了下来。
被解绑后，李坨子的女人才真切感到了害怕。被绑在树上的时候，她感到的只是无比的麻，此刻，瘫坐在地上的她，感到的是无比的痛。刚才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现在瞬间便被恐怖的画面占据了，她分明看到了那锃亮的枪头冲破了皮肤的阻碍，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肚子，像一支冰箭深深射入了她的身体，又猛然间像一团烈火灼烧着她的身体。恐惧过后，李坨子的女人发誓要与眼前这个“杀妻犯”离婚，这一念头在萌生出的第一时间达到了顶点，但在她走进堂屋又走进里屋收拾完回娘家的行李后，这一念头已基本灭了大半，尚且不用理会幼小的儿子，单那离婚，在80年代的农村就让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旁人的言语眼神可是要比她男人的红缨枪更厉害。
不等李坨子女人的话音落下，王铁匠的女人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如果说李坨子女人被绑在枣树上面对着红缨枪的刺杀是一时的恐惧和痛苦，那么，摆在王铁匠女人面前的则是长达二十六年的气愤和压抑，并且仍将持续下去。二十六年前，她爹在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情况下就将她许配给了王铁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她哪里有什么拒绝和反抗的勇气。王铁匠家世代以打铁为生，王铁匠家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户，王铁匠身材魁梧、一表人才……王铁匠的女人说，当时她就该以死相逼拒绝入王家的门。
王铁匠嗜酒如命，他左手缺失的大拇指是他酒后硬生生用锤头敲没的，邻村肖瘸子那条瘸腿也是他酒后用锤头敲断的。平时待人和善的王铁匠酒后便似换了个人，他的女人也时常在他锤头的敲打范围内，只不过当他要落锤的时候总能及时收住手。如今，王铁匠早已不再打铁，手上常拿的锤头上的木柄也已朽烂，可他仍旧一日三餐离不了酒，酒后的他还是那副德行，只是暴躁时举起的不是锤头而是拳头，他的女人挨过几次他的拳头。
王铁匠的女人说，下辈子她一定要找个不喝酒的男人。
只要有一个人挑起这类的话题，大家便一股脑儿将自家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抖搂了出来，又相互安慰鼓励，声称要坚决同男人斗争到底，至少从明天开始不再给他们做饭。在她们的言语中，自家的男人可恨至极，可是当第二天来临，她们便又忙于男人的一日三餐了，殷勤地询问着早上想吃什么，面条还是煎饼，好像昨夜发过的誓不曾有过似的。
整个夏季，女人不知道要为男人“冰镇”多少瓶啤酒，那凉冰冰的啤酒足以浇灭男人们心中的热和心中的怒火。在没有冰箱前，水井便成了香城人家的天然冰箱。除了将啤酒放到水井里之外，大多数人家也将剩余的饭菜和生肉放到水井里储藏，但水井毕竟不是真正的冰箱，这两样东西储藏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天。
孩子们对储藏在水井里的剩饭剩菜不感兴趣，他们最喜欢缠着父母将一整个西瓜放到里面，待到吃过晚饭拿出来时，整个西瓜便凉透了。这时，小孩子会请求父母将西瓜切开后分给他们一半，抱在胸前，用勺子一勺一勺挖着吃，待到挖空红心只留青皮，便成了一顶“西瓜帽”，乐呵地戴在了头上。
除了喜欢在水井里“冰镇”西瓜，孩子们还喜欢在水井里养鱼，将在池塘里捉回来的小鲫鱼、小草鱼放到井里，祈盼着待到某一天它们能长成可以大吃一顿的大鱼，但通常情况下，等到他们想起来水井里还有他们放生的鱼时，那些鱼却不见了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