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之一·“古”人

题记：夏天到了，天气渐热。饭前喝两口“白眼烧”，光着膀子，冒一头汗，不失为一件惬意的事。想必自己整日案牍劳神，骨子里其实还挺有点市井习气的。微信圈里听多了国际国内大道理，看够了美色美景希罕物，美味佳肴，心灵鸡汤，应有尽有。可就是少了些市井俚语，不妨从身边拈些过来。只是手机微信写点玩意儿，有些不便。

先从一位“古”人说起吧。

我说的“古”人，不是古代的什么人，更不是古代名人，而是一位邻居，一位十足“古”的邻居：古旧、古板，固执、固守，但有些古道热肠。他可是我们小区的名人，出了名的“古”人。

小区房子是九十年代盖的，还是安置房，因为单位就在街对面，当时图上下班方便就买了。随着城市发展，这小区也成了都市里的村庄：房旧车多，人乱语杂。他就住我隔壁一幢西头底层，原本用作车库的。每天透过窗户，都会看到他佝偻着身子，穿着一成不变的衣服，或在骂街，或在烧水，或在“练功”，或者漫无目的地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我至今没弄清楚他到底有多大年龄，他与人吵架，一遇到年轻的对手，就会说，“我阿伯该年八十了，怕阿伲能啊(我都八十了，怕谁）！”反正快八十了吧，只是年年八十，未免让人生疑，也许是他自己都没弄明白的缘故。

印象中，我搬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住在这里了。原先他是与老伴一起住的，开个小杂货店，没几年，小店就开不下去了。他老伴很是矮小，不大听到她讲话，也不大看到她与人来往，特别胆小怕事似的。去年老太太走了，留下了他一个人。他背有点驼，头发半白，但削瘦，显得不那么老态龙钟，尤其是与人吵架，或者一个人在那儿骂街时，指天划地，气势恢宏，骂声经常响彻整个小区，谁还敢说他半个老字！

他从不用煤气炉，经常骑着一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捡些木材垒着，在门口用石块砌了个灶，架起铅锅，每天烧开水。柴火冒出黑烟让周围邻居伤透了脑筋。劝也劝过，吵也吵过，架也打过，灶也拆过，还因此逼走了原先的物业公司。后来小区居民群起而行，把垒在他家门口的木头雇人全搬走了。他很是势单力薄，一个劲地辩解，一个劲地重复着，“你们罪过啊，只会欺负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我至今不明白，他每天烧那么多开水做什么用。有好几回，他都问我，要不要开水，让提几瓶去用。

他最出名的还是骂人。经常一大早，甚至天都还没怎么亮，就听到他在暴粗口。声音宏量，抑扬顿挫，但细听，骂来骂去就那几句，十几年如一日：“你呐抬起X(温州话国骂)”。至于原因，大致是说有人偷走了他栽的药材，有人弄坏了花坛里的草木，或者物业只收钱不干活，等等。具体我还真没弄明白，很想找机会问问他，但始终没问。

他说自己懂中医，会功夫，家里堆满了各种旁人认不得的中草药，经常在门口徒手练功或舞剑，还喜欢用毛笔或粉笔在各处写告示牌，诸如“练功地方，严禁停车”之类。孩子小的时候，消化不大好，经常肚子疼，让他看过，吃了些他给的草药，他倒是又关切又仔细。去年女儿腿骨折了，他看到后非要叫让他给按按，说是比大医院的医生管用，但我们都没敢。自己上个月脚崴了，他又要给我捏捏，我还是没敢。见我不用拐而踮着脚走路，就不断地提醒我要用拐，少走路，还坚持要送我一条木棍当拐使。

他不骂人的时候其实也并不怎么坏。以前带小孩出去跑步，会很和善地纠正女儿跑步的姿势；看见我边走路边抽烟，也会劝两声，叫别抽了，再拉住讲一通道理。小区私家车越来越多了，停得横七竖八的，他会很高兴地指挥进进出出，哪怕下着大雨。妻子是个热心肠，经常会拿些吃的东西给他，他也对我们一家都客客气气的。早两天，回家迟了，车停在了他家门口。次日一早下去开车，正好看到他在车窗上用粉笔写警告，见是我，很不好意思地赶紧拿布擦拭，说不知道是我的车，并轻声解释他早上要在这里练功的。有时下雨，见我没带伞，就说让我到他那里拿把伞走。

他老伴走的时候，冷冷清清的，没看到几个人来送。那天下班，见他家门口摆了两个简简单单的花圈，问是谁。他拉了拉我的手，轻轻说是他老伴。那一次，他没了平时骂人时的神态，眼睛里含着些泪，还不时用手和袖口擦擦。他一直唠叨，说是医院害的，责怪老太太不相信他的医术，非要上医院，结果命也没了。老太太走了后，他照样还是每天用木材烧开水，照样动不动胡乱骂街，照样自告奋勇指挥车辆，但显然还是有不少变化，变得更“古”了，更“独”了，衣服脏兮兮的，神情有些落寞。

他古旧，一如他的年龄，不能接受新生事物；他古板，一如他永远不变的粗口，未免单调；他固执，一如他烧不完的柴火，永远冒着烟；他固守，固守着他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门口练功的水泥地，花盆里栽植的派不上用场的药材。但他也有些古道热肠，只是难被人接受罢。我不知道他，不了解他，相信小区里所有的人都与我一样，也不知道他，不了解他。是他老得忘记了这世界天天在改变，还是这社会的发展遗忘了某些人？我不知道。

吴胜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