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慢之间

汉字的创造是基于一定理据的，譬如“速度”的“速”含有“走”字底，说明古人是靠“行走”的步子来测定速度的。然而，让我一直困惑的是形容速度的“快慢”二字，没有“走”字底，却带有竖心旁。莫非古人掐着脉搏，数着心率，判定“快慢”？

当然这只是猜测，没有确定的依据。尽管如此，我们在使用这“快”字的时候可以发现，这个字与我们的内心感受确实存在联系，常常表示“愉悦”，如“快乐”、“快感”、“欢快”、“痛快”、“畅快”、“快意”、“快活”等等。大抵上当人们高兴的时候，就会感到豁然开朗，就像欢乐的小鸟在天空中急速飞翔，或者像在饥饿中找到花蜜的蜜蜂欢快地鼓翼，跳着急促的舞步召唤其他的蜜蜂来分享快乐。

中国古代将人生的喜事总结为四句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尤其是最后一句，古代文人一生的苦读就是追求那短暂一瞬的快乐。比如，唐朝孟郊在金榜题名后，写下《登科后》一诗，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事：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以往在生活上的困顿与思想上的局促不安不值得一提了，今朝金榜题名，郁结的闷气已如风吹云散，心上真有说不尽的畅快，策马奔驰于春花烂漫的长安道上，今日的马蹄格外轻盈，一日就看完了长安街上所有的花朵。可见，孟郊的欢乐突出了一个“快”字。欢乐时，人们感觉时光飞逝，很快就过去了，所以是“快乐”。

英语中的happy似乎与速度的快慢关系不大，quick和fast也不表达内心的愉悦。happy与happen共用一词根，都有“幸运、碰巧”的含义。happy是一种“幸福”，你必须是幸运，有上天赐予你的福气，才会享受到“快乐”。如果你将表示“欢乐”的“happy”、“hilary”与“haste”、“hurry”联系起来（因为h的发音让人感到愉快），你会发现在英语中，“快乐”是急速的，是匆忙的，是稍纵即逝的，有时很难捕捉得到。正如英国诗人约翰？克莱尔（John Clare）写的那样：

And Happiness? A bubble on the stream,

That in the act of seizing shrinks tonought.

快乐为何物？如溪流中泡沫起伏，

伸手抓住，它却化作泡影而去。

快乐就像是溪流中的泡泡，短暂而又很容易消逝，当人们想抓住它时，它又化作泡影而去。

快乐产生得突然，消逝得快速；而痛苦到来之后总让人感到它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就算你要赶走它，也需要一个缓慢而又漫长的过程。比如，当爱情成为悲剧时，我们也许都会吟诵“天长地久会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痛苦和恨是多么的缓慢，多么的悠长！

在汉语和英语中，“快”和“慢”都同智力密切相关，“快”多表示智慧，而“慢”多表示愚笨。机智显得很迅捷，而愚蠢体现为迟缓。我们说某个人有一个quick mind，他一定是脑筋反应快，灵活聪明；如果说某个人slow,你在抱怨他脑筋反应慢，迟钝愚笨。

看来，“快”与“慢”与我们的内心感受和心智思维休戚相关，是可以“心领神会”的，我们的祖先创造这两个字时别出心裁地使用了竖心旁，是不无道理的。

美国人丹尼尔？堪曼（Daniel Kahneman,1934-）号称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心理学家，二○○二年曾因和已故同行阿莫斯？柴斯基（Amos Tversky,1937-1996）合作创立的「前景理论」（Prospect Theory）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去年，他的新书《快想和慢想》（Thinking，Fast and Slow）一出版就成为国际畅销书，被誉为心理学领域的经典。书中指出，我们拥有两套思维系统，“快想”的直觉、本能系统和“慢想”的理性、逻辑系统。前者是进化的产物，为了生存，人类需要根据极少的线索迅速反应，譬如，根据脸型和表情判断来人是敌是友。它的特点是自动、快捷，不费力地生产出感情、印象。

后者则需要我们集中注意力，进行计算、选择，还要对自己的行为进行监管、控制。一般情况下，两个系统的分工明确，效率很高，可是快想系统不懂逻辑和统计学，总爱先入为主，以偏概全，而且我们无法终止它的运作。慢想系统则很「懒惰」，如果快想貌似能解决问题，它就不插手了——这个系统对血糖的消耗巨大，因此我们的脑子高速运转时，特别容易受到甜点的诱惑。

“快”与“慢”是很感性的。奥林匹克精神提倡“更高、更强、更快”，“快”在很多方面都是人们追求的目标。

然而，我认为“慢”更具备哲学的理性思考。

缓慢有助于更好的思考和清理思绪，我们有时候需要减缓生活节奏，慢慢地品味人生。“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这是让我心仪的一种古典的慢，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慢，是一种田园歌谣的慢，是让我们愉悦人生的慢。

“慢”也是经世处事的哲学。“快”多含“莽撞、冲动”之意，是一种不成熟的行为和思维；“慢”多含“沉思、审慎”之意，是成熟的、缜密的思维。文革时提倡的“多、快、好、省”差点让整个中华民族遭受灭顶之灾。朱元璋谨遵“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这让他最终坐定天下。

最让我欣赏的处事哲学莫过于“急事缓办”了。事情越急，我们越需要淡定，镇定自若，最后有条理地办成。

可是，要做到急事缓办，确实需要定力和智慧，绝不是拖拉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