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仙人岩——栗溪山间札记之一
栗溪镇在湖北荆门市的北端，是我老家一片风貌古朴、民风淳厚、经济原始的山区。这个秋天，我第一次走进了这神秘的大山之中。
早就听说栗溪有不少古人躲避战祸的山寨。仙人岩，正是一处名气较大、保存比较完整的古寨子。
我从来不愿轻易放弃探古访幽的机会。大抵未见、未知的所在，对我来说，都充满了魅力与诱惑。山里的同事热情，请来一位年长的向导，陪我们一起前往仙人岩。
车到山前已无路。山路如蛇，何妨安步当车。天公作美，多云的铅灰天色，正好搭配深山古寨的苍黛凝重。
一路上山，看不尽山势险峻。
仙人岩不算高大，贵在奇险。沿着山路没走多远，我们就进入到了一片开阔地。这地方堪称小型的广场，地面竟是一整块、很平整的天然岩石，而且下临绝壁深渊，视野十分辽阔。
向导讲述：这里早先是炮台。架起炮，封得死老远的路。“长毛”那年来攻山，被打得怎么都拢不来。就又调来好多好多人，正要进攻的时候，突然看到从云里下来一个将军，红袍红马，在山顶打转。“长毛”被吓到了，从此不敢再来。打这时候起，这架山就叫作“仙人岩”……
爬过半山之后不久，我们被一道石壁横断了去路。这是一处由岩石构成的天然隘口，加补了一些人工砌磊，就筑成了“万夫莫入”的险要，正好作山寨的大门。
寨门而今已无门扇，空余下来一方黑洞。门洞的上方，刻有醒目的大字：“仙人岩”。两侧的门联，简约到只有四个字：“山高”“水长”。这是我见过的最短对联，却能感觉到颇有深意：这既是写实，也在祈福;既能鼓励士气，亦可震敌方。
走进山门，我们顿时陷入到一个幽暗、狭窄而壁垒森严的微型瓮城。假如战乱年月，有不速之客贸然闯进来，一定不会如我们这般的轻松。这瓮城四壁的城堞间、方孔内，都可能射出铁光闪闪的仇恨……
穿过瓮城，就到了山寨里面。
这里看上去很开阔，就像一座荒废的小镇。这片杂乱如迷宫的废墟上，却遍地散落着一页页真实的历史。
寨子的左侧，沿着一面山崖，搭出了宽阔的长廊。据说，过去依附着崖面，曾经建起过九层高的“炮楼”。石壁之上，至今还可见不少圆形的孔洞、并且戳有几段残木……火药洞太重要，于是就高悬在光溜无痕的巨岩顶部。然而，危险处是不是一定就更安全?我们替古人担忧，能够体验出他们当年经历的恐惧与顽强、保命与搏命……
寨子的右侧，应该是当年的居住区。大片依山就势的建筑，经过时光的冲刷，只留下了一道道纵横错落、苍黑颓败的石墙，但仍然足以显示以往的规模与气势。一幅石联上的“林深闻鸟语，石瘦点苔痕”，传达出几分温文尔雅，也透露出从前的山寨主人，不大可能是文盲土匪，更像是耕读传家、保境安民的乡绅。
漫步在荒草乱石间，我们发现了一处神龛的遗迹，几段神像的残肢，几块有字或无字的石碑。其中一块清代嘉庆六年的碑刻，尚清晰可认：“此山名曰仙人岩，相传已久。自前明崇祯年间，流贼骚动荆襄，时避居于此者，卒保安全……”
按石碑记载，仙人岩作为山名“相传已久”，和“长毛”并无关联。古人到这里避祸，至少是始于李自成，并不是二百年后的洪秀全。这与向导的说法就截然不同。看来，后人口中、以至笔下描述的诸多历史，并不可靠。
这碑文不长，信息量却很大。但凡战祸降临，无关正不正义，兴亡都是百姓苦。富绅与平民一样，世道不好而想“保安全”，想吃一口安生饭，并不容易。
登上山顶，又还有寨中之寨。
高高的寨墙，围起了山顶的宽阔平地，也围出了这片最后堡垒的坚固平安。这围墙由硕大的石块磊砌，足有两米多厚，七八米高。攀上墙顶，可以看到跑道与城堞，看出长城般的宏大气势，甚至依稀可见劳工如蚁、忙碌不息的场景……
当然，这寨墙还是大部分坍塌了。如今只剩余下南面的一段，居中又垮掉了一截。残存的高墙，就像耸起的双峰，在灰白的天幕上，写出了一个谜也似的“凹”字，渲染出各种雄伟、悲壮、残缺、苍凉。
城堡内的建筑庭院，原本规整雅致。南头的一幢小楼格外的精巧，棱直角正的石料，砌成了平直齐整的墙体。檐口层层飞出，夹着一道规则的锯齿线。还有许多精致的石质遮阳板、门槛、外廊、台阶……
当然，这些房屋早就毁坏了。如今石墙已残败发黑，屋盖门窗家具之类，全都不见了踪迹。庭院和厅堂，这昔日起居饮食、议事聊天、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去处，也让位给了乱哄哄的荒木野草，好几棵大树早已超出了屋顶。
时光最是无情，已然冲走了山寨里曾经的生机活力，只留下来这些石头。这黑乎乎的残垣断壁，如一部石块共血肉垒出的历史，令人不由得凭吊、阅读、思考……
将欲归去，不觉中已近黄昏。
在我们依依告别山顶之际，晚霞霍然撕裂了铅灰的暮霭，将苍黑的废墟，涂染了一抹腥红的血色。这时候，古寨子一派死寂，充满了浓浓的沧桑感。
这仙人岩上，当年的热闹与鲜活，连带着曾经欢乐与忧虑、富足与贫穷、攻杀与躲避的芸芸众生……全都隐没在了历史深处。前人们的心血劳作，包含种种期望、谋划和努力，而今只能残存下来一片废墟，全然不能福泽后世后人，又岂止令人唏嘘!
三百多年的历史并不遥远。再过三百年，这些断壁残垣，或将变成无关人文的一堆堆乱石。那时的世界将是什么样子，能不能有我们留下的一丝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