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鸡蛋
周家祖上是大户，解放后几经风雨已是寻常人家，十一叔名叫周孝儒，是孝字辈中年龄最小的，长得纤瘦矮小薄皮寡相且好吃懒做，偏偏找了个人高马大的媳妇，吃苦耐劳粗活细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嗓门还大，吼一嗓子能听二里地。有人就说十一叔到底是读过书的人，着实有远见，家里地里都由老婆顶着，自己活得逍遥自在，最多是打个下手，如果两口子打架肯定是吃亏的角儿，所以才学的那样温顺乖巧，人活着就这么回事，说你怕老婆又如何?全村也只有他怕老婆怕的值当。也有人说孝儒媳妇通情达理，断不会仗着自己身板结实欺负自己男人，从来就不见两人斗过嘴，这一对儿才叫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社会气氛异常活跃，新时代新气象要有新作为，城市乡村到处都是朝气蓬勃、轰轰烈烈。周家也迎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失联多年的九姑从美国回来了!九姑正是十一叔的亲姐姐，同父同母，周家兄弟姐妹被各种社会整改整得七零八落很难再凑到一块儿了。九姑发了家荣归故里信中明确指出此番探亲的主要目的：在周家后人中物色人才支持农垦、开矿、办厂、建学校、盘商铺等等，推动经济发展，重振周家风威。
去火车站迎接九姑的并不是她唯一生活在老家的娘家亲弟弟十一叔〔大哥早已阵亡，其他的不提也罢〕，而是大侄子周定昌和他的大儿子，他们才是周家的第N代嫡传子孙。在接风洗尘宴上十一叔应邀出席,他只能算是特邀嘉宾，尽管接下来的修祭祖续写家谱大记事都少不了他。
踌躇满志的九姑并没有如愿以偿，时过境迁，土地所有权归国家所有，再也不能置上几百亩永久使用。同辈份儿的兄弟年事已高早没有了锐气，小一辈儿的侄子外甥说不上孤陋寡闻也算不上见多识广，百元大钞都不曾摸上几回，叫他们拿着动辄上万的启动资金 去创业实在是为难他们了，无论混迹在什么领域都需要磨练和时间，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和胆识还要有足够的谋略和章程。倒是有一外甥建议办陶瓷厂，牵涉到审批、注册、租地、建窑、聘技师招工人等一系列问题时，放弃了，无疾而终。有人借钱给你给你撑腰，但是借的终究是要还的。
九姑离开后，周家人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十一叔这心里是空落落的，后来做饭时无意间发现家里放鸡蛋的瓦罐也是空落落的，十分意外，咦，这是怎么回事?搬出来再仔细看看，不错，只有孤单单的一枚。这一段并没有探亲访友，也不曾去集上卖钱换回食盐和灯油，三个孩子也没有头疼发烧的需要补充营养，谁也没有过生日，过生日才会煮上几个鸡蛋，那么这里的鸡蛋哪儿去了?老婆偷吃了?不可能，她偷吃也不会舍得吃这么多，难道招贼了?
“你家有啥值钱的东西能招贼惦记?”十一婶十分不解。
“我发现鸡蛋少了许多。”
“哦，给九姐摆饯行宴时，定昌媳妇嫌饭菜不够丰盛，要去再借几个鸡蛋烧汤做菜，我不正在厨房帮忙么我说别去借了，我回去拿几个就是了。”
“ 借了没还?”十一叔不由得松了口气。
“才几天?鸡也得有空下呀!”十一婶不满地白他一眼。
“你见了提醒她一下，别让她时间长了忘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问题是她没有向我借，是我自愿给的。她忘了就忘了，我也不去提醒她。老十一，你别那么小气好不好?咱家条件是不好但也不能被人看扁了。九姐回来，咱家也接受了她的礼物，没有管过她一顿饭，至始至终都是定昌在招待，咱们一家五口还借着聚会白吃白喝弄了好几回。你就出了几个鸡蛋还想要回来，你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这是他周定昌做为周家大家长必须撑得起的场面，这是传统，这是规矩。”
“别拿你那老一套说事，大家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做人得讲理，现在鼻涕流嘴里各吃各的，各自是一家，谁的钱装谁兜里，凭啥叫他出钱又出力，虽然叫你叔大你十多岁，那么大岁数了跑前跑后，周家大小事都找他，他欠你啥啦?你还是他的长辈呢，你为周家做了点儿啥?”
“那，那，就听你的吧。”十一叔嘴上表示臣服，心里却是疙疙瘩瘩，说得轻巧，难道就这么算了?那得攒好多天呢。一连几天十一叔做梦都梦见定昌媳妇想起来了，笑吟吟的用方格子手帕兜着鸡蛋来送，大侄媳妇啊，你记性真好!事实上定昌媳妇怕是真的忘了，街上碰见几回只字未提，不跟他提倒也合情合理，女人间的事怎么会随便说给一个大老爷儿们，也不知道跟她十一婶提过没有。
这天，周孝儒夫妇抗着锄头去锄地。农田责任制的实行，充分调动了农民种地的积极性，乡亲们对土地的热情空前高涨，人勤地不懒，浇水施肥除草谁都不甘落后，某些人恨不能把农田拾掇的找不到一根杂草。十一婶把六垅，十一叔把三垅都跟不上，先前哪儿干过农活呀，后悔没有把书读好，应聘个民办教师都聘不上，鲁迅笔下的那个孔乙己尚被人嘲笑，自己还远不如他，单会给村里写个标语帮人写个信，感觉不上不下这辈子啥都干不好，比如这锄地，也会锄就是锄不好，好端端长得正欢的麦苗一不留神就被他斩草除根了，这个心里头敲小鼓一样难过还怕挨骂，就是老婆不吵他自己也觉得心疼，这一下午锄掉的麦子少打一捧麦籽了。
“老婆，我回去做饭吧。”
“太阳还老高哩，再锄会儿，今天能锄完明天就不来了。”
“中午没吃好，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
“饭没少吃，活儿不多干，你咋饿得恁快。”
当十一婶锄到头又拐回来时就看到了一撮撮躺下去的麦苗，心里十分窝火，终于没好气地说：“回去做饭吧，去窖里扒个萝卜，炒个菜。”
“ 好嘞!”十一叔乐颠颠地收拾家伙回家了。不是他喜欢做饭，而是他总要挑个相对清闲的活儿干。饭好做，点一把火的事儿，水烧开后把玉米面撒进去，放上篦子馏上馍馍小火再烧一会儿就成了。菜是现成的经常是酱豆，介菜丝，酸萝卜条，捣个蒜汁什么的，难得化点猪油炒个时令蔬菜，肉蛋更是难得，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回，提到鸡蛋就生气，定昌媳妇那样精明的人，咋就把俺家的鸡蛋给忘了呐。
十一叔前脚到家，定昌后脚就进来了，“叔，给你报个喜，西头根叔的小闺女生了个男孩给婆家添丁加口啦，这月初十吃面条。”
“ 好，好哇，咱又要去当娘家人啦，拽。”按老规矩周家每户要出两块钱，二斤白面，十个鸡蛋，在初十之前送到根家，“等你婶回来了，我跟她说说。”
“好好，那我走了，还有几家没报哩。”
“慢着。”十一叔到底没有憋住，把欠他家鸡蛋的事说了出来，要不，他婶得跑着去借呢，昨个才去集上卖掉买了鞋面布给娃做鞋。
“ 叔，这事我还真不知道，我回去问问，一码是一码，问清楚了有这事我让你侄媳妇给你陪不是，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
所以，十一婶拖着疲惫的身体收工回到家时并没有闻到自家的烟火气息，反而在堂屋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周孝儒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有模有样地训话，定昌夫妇跪在跟前俯首帖耳，桌子上格子手帕里兜的正是鸡蛋。她是看明白了却是想不明白，这又不是自己生自己养的娃娃，凭什么这样对待人家?你有什么资格?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不由得火冒三丈，“周孝儒，你还让他们跪着你当你是那根葱啊?今天我要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我就不当这个家。”刚放下的锄头又被她操在手中冲过来。
“哎哎，当家的。”十一叔大叫着从太师椅上跳下来绕过定昌夫妇夺门而去，打又打不过不跑咋办，明看人家在气头上。
十一叔在前面跑，仓皇中掉了一只鞋。
十一婶扬着锄头在后面追，“你做白的不赖，你跑啥哩你别跑，有种你别跑。”
定昌夫妇边追边招呼附近的人去夺锄头，“不敢，不敢呀婶，这可不是闹着的。”
十一叔跑一阵子不跑了，嗷一嗓子倒地上抱着脚丫子，“老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多嘴了。老婆，我认错了。”
十一婶力气大，两个男劳力各拽一只胳膊她还能把锄头高高扬起来，“你，你，你呀!”一番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到底没舍得砸下来，最后任定昌把锄头夺去，“婶子，你这是干啥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怪不得俺叔哩。”
定昌媳妇跑得也是气喘吁吁，“婶，都怪我，那几天忙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也不曾过数更是没啥印象，当时在场的俺弟媳妇留了心说是十个，你还借了一个凑了这个整数。没错吧?”
定昌接腔，“多大个事啊，不就十个鸡蛋吗?让你动这么大火气，要怪就怪你侄办事不周，没有把前前后后再仔细，叫这事漏掉了。俺叔调教调教我有啥不妥吗?就是打我我也不能犟嘴的啊。”
“对不住啊大侄子，让你见笑了，家里没有别的营生，单靠养几只鸡喂头猪过日子，因为穷才会叫你叔惦记那几个鸡蛋哩。”
看热闹的人看明白了无不啧啧称赞，谁家打架都说自己有理，周家人都说自己错了，懂得礼让，到底有大户人家的风范啊。
“ 都怨老十一扎了脚，要是再跑两道街，咱全村人都能见识到了，也来学习学习，看看周家是咋闹的。”
“这咋能怪十一叔呢，在俺家门前头怪我没有把这路面扫干净了。”
“ 怪我怪我，晚来一步没有接应住，原来的剧情是十一爷扎住了脚倒下了，我背住他就跑。”
“谁都不怪就怪你爹，我咋养来个这么不懂事的孩子，没大没小敢开俺十一叔的玩笑。还不赶快背住送卫生室瞧瞧。”
此后，村里谁家有了纠纷僵持不下的，中间的调解人员都会把十个鸡蛋的故事拎出来再说教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