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文章 > 短篇小说 > 小小——童年的回忆

小小——童年的回忆

推荐人:妙庆居士 来源: 阅读: 5.16K 次

【原创】《小小——童年的回忆

小小——童年的回忆

1985于宝鸡

我的童年是在北京近郊度过的。那地方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棉花地”。可周围一棵棉花也没有,倒是有不少苇子坑。苇子坑里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有废砖窑,乱坟地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塘。水塘边绿荫浓密,虫鸟唧唧,藏着说不尽的欢乐。

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叫小小,就住在我家的隔壁。他和我年龄相仿,个头一般,是我形影不离的“兵”。我上树,他上树;我下塘,他也下塘;但当我用拳头套着坟地里捡来的骷髅作鬼戏时,他就不敢了。只远远的躲在树后,瞪着充满崇敬与畏惧的眼睛,看我把那死人头舞的俯仰多姿,连气也不敢出。小小的拿手戏是玩水妞(蜗牛),那虫儿可有趣,能听懂他的话。小小把他托在手上,尖起嗓子细细的唱:“水妞,水妞,先出来犄角后出来头……”,它便会懒懒的探出头来,顺着小小的手指爬上去,爬上去,轻盈的像朵蓝天里的流云,恬静得像个星光下的梦。

小小说,他是他家的“皇上”,可不,老大了还常骑在他爸的脖子上呢。他爸爸是个会计,成天笑眯眯的,见人就点头。他妈和我妈在一个职工医院工作,是个出名的美人儿,早晚见她都是那么油光水滑,香扑扑的,不像我妈一身的药味。可我却最不喜欢她,因为他不许小小和我玩,说我会把小小带坏。也不准小小去苇塘,说苇塘里有绿头发的淹死鬼,还不让……反正她什么都不让,一回家就搂着小小刨根问底的追查一天的行踪,丁点大的屁事也要急赤白脸地跑到我家来告状。每当听见她轻轻地敲门,柔柔地叫:“戈大夫—”妈耶!我的心立刻就会“嘭嘭”地跳乱了点。

最疼小小的还是他的奶奶。那位弯腰弓背的老太太长着双小尖脚,嗓门儿却大得叫人没齿难忘。每到吃饭的时间,他就趴在窗台上没命的吆喝:“小—小—”于是,满院子都回荡起她激昂的嗓音。

那年月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的饭里都掺和着野菜,胃口却又奇大,怎么也吃不饱,人人脸上都透着黄气儿。爸爸打趣说,咱们是黄种人,肤色自然要黄一些。可我就不明白,怎么小小家就不黄呢?除了她奶奶,小小和她爸妈都是那么细白粉嫩的。我去问爸爸,爸爸看看妈妈,古怪的笑了笑,妈妈却用力地哼了一声,沉下面孔说:“小孩家操什么闲心,黑良心的人没什么好结果!”是说我吗?我急忙惶恐的缩到了奶奶的身后,虽然心里越发糊涂,却再也不敢闲操心——去研究肤色的问题了。

可是闲事却偏爱来找我。一天,小小在楼梯口叫我,脸上充满了神秘。我随他跑到四楼平台上,他神秘兮兮的命令我:“闭上眼睛,伸出手来!”我疑惑的合上眼,只觉手心里一沉,原来是个纸包。那纸又粗又黄,正是当时极普通的包装纸。可是,里面,竟然包着块精美的蛋糕!我呆呆的看傻了眼。在那一个馒头卖一块钱的日子里,这,这得多少钱啊!

“吃啊!”小小在一边笑嘻嘻的催促,“我和我妈吃了这么一大盒呢”他用手比划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大圈,又说:“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妈啊,要让她知道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我忽然觉得有点头晕。被野菜和杂粮涮净了的肠子,怎么经得住这么巨大的诱惑!我将信将疑地把蛋糕捧到了嘴边,伸出舌头小心翼翼的舔了一下——啊,真香!有股久违了的奶味儿。又尖起牙齿咬了一点,哈!真甜。小小开心地笑起来,“好吃吧。”我却急忙转过身,飞快地跑回家,心里只闪烁着一个一个快乐的念头——我要给奶奶尝尝,她浮肿呢。

没想到,奶奶惊奇的摘下眼镜,眼睛瞪得溜圆,她扔下针线,匆匆把我推进里屋,关上房门,压低嗓子紧张的问:“谁给你的?是不是小小?”那神情仿佛这是块毒药。当然,我全招了。这有什么,又不是我跟人家要的。奶奶的脸痛苦地抽动了一下,眼神倏忽黯淡了。

那一晚,小小家闹翻了天,小小没命的哭嚎着——奶奶把蛋糕还给了小小的奶奶,他妈正剥他皮呢,我早早地钻了被窝,眼泪却陪着小小淌湿了半个枕头。

小小好几天都没理我。他恨我,我也恨我,是我出卖了他。可我不是故意的呀,都怪奶奶。奶奶也怪可怜的。我不搭理她,她便没了精神。整天愣愣的望着小小家紧闭的门叹气。

寂寞啊,真寂寞。我去爬树,没人跟我作伴;我去凫水,没人给我看衣;氺妞儿躲在窝壳里,再也唤不应了;没了小小,世界都没了光彩;没了小小,我干什么都没了兴致。唉,小小,小小太重要了,我一刻也离不开他。

一天早晨,我看见小小托着腮,独自坐在楼梯口发呆,便悄悄走过去,轻轻拉住了他的手指头,他转过脸来,淡淡的笑了笑。

“那天,你妈打你了?”我愧疚地问。

“嗯”

“都怪我。”

“……”

“咱们去苇子坑玩好吗?”

“不。”

“那……咱们打鸟吧,那把弹弓送给你。”

“不。”

“那……”

小小抬起乌黑的眼睛,忧伤的看着我,像我奶奶那样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发起呆来。

啊!准是小小妈妈把他打傻了。我知道他从来不会这样叹气的。我害怕极了,后悔极了。怪我,都怪我!我这个馋嘴的坏孩子。我这个闯祸的坏孩子!我….我哭了,逃回家,决心永远不理奶奶了。

一天下午,楼底下来了一辆吉普车,楼道里顿时乱了起来,隐隐的有人在哭,那是小小的奶奶!我急忙奔出家门,却被奶奶一把拽了回来,她的手抖抖的,嘴里不停的念叨:“罪过,罪过呦……”

门缝里,我看到两个警察带着小小的爸爸走出他家门,平素那个笑眯眯的人,此刻面色死灰,勾头缩颈的,手上还带着付亮晶晶的手铐。

“呀!”我惊叫起来。门被奶奶推上了。我急得直跳脚,可是奶奶死死的拉着我,一下午都没让我出去。

晚上,爸爸妈妈很晚才回来,他们告诉奶奶,机关里揪出了一个大贪污犯,就是小小的爸爸。“他自以为聪明,做了好多假账。”爸爸一边大声喝着玉米粥,一边告诉奶奶,“贪了钱就和老婆孩子下馆子,只瞒着老母亲一人,其实,机关早就有察觉。唉!国家这么困难,他还忍心干这种事,太没心肝了……”

“要怪就怪小小妈,”妈妈也插话道,“讲吃讲穿,受不得半点苦。明知钱来路不正,还照吃照花,花光了就和男人吵,闹离婚。好好个家都毁在张嘴上……哼!”

“罪过呦。”奶奶呻吟着,“唉!年轻守寡,靠洗衣帮佣供他上了大学,吃了多少苦才把孩子拉扯大,老来老来,唉!这么个下场……”奶奶使劲抽着鼻子,可能又哭了—我缩在被子里想。

小小的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连小小和她奶奶也不露面了。每天,奶奶总要想尽办法省出把菜来,让我悄悄的放在小小家门口。我多想再见一见小小啊,可是奶奶说小小被他姨妈接到他姥姥家去了。临走那晚,小小在我家门口站了很久,叫他进来却又不肯,偏偏那天我早早就睡着了。

……月亮圆了又弯,槐花开了又谢,第二年,秋风渐起的时候,妈妈给我买来一只小书包,我该上小学了。可是就我一人上学吗?小小呢?奶奶要带我去报名了。我背着书包,天天躲在楼梯口,今天推脚痛,明天说肚子疼,我在等小小呢。我们说好一起上学的,难道他忘了吗?

学校里同学真多,有大伟,有国泰,还有娟娟和陶陶……可是他们谁也不是我的“兵”;学校的操场好大呀,可是,没有水塘,没有坟地,连可爱的水妞儿也找不到。我想小小,想我们快乐的苇子坑,尽管它已经在一片机器的轰鸣中变成了北京工人体育场。小小在哪呢?

有一天,小小真的被我盼回来了,是他妈妈带来的。他妈妈还是那样漂亮,穿着布拉吉,烫着满头卷。同来的还有一个大个子男人,比小小爸爸还高,可是他不会笑,只会瞪着牛眼睛,小小走到哪,那眼珠便咕噜噜地跟到哪儿。

“小小—”我欢呼起来,从二楼直飞到他身边。小小眼睛一亮,挣开他妈妈的手迎了上来。我们两搂在一起,笑啊,跳啊,象分别了几百年,有说不出的高兴。

小小瘦多了,小脸又黄又瘦,越看越不像。可是,他又确确实实是我朝思暮想的小小。美丽的苇子坑,轻盈的水妞儿,惊险的骷髅戏一瞬间都随着小小的归来回到我的世界。我幸福极了,拉起小小便跑回家去,我要把我所有的宝贝—转笔刀、野鸡毛、玻璃球、透明糖纸……都拿给他,那上面都凝着我的思念呢!

我们正亲亲热热的玩得起劲,突然房门“嘭”的一声撞开了。小小奶奶疯了一样冲进来,一把把小小搂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我被她吓懵了,缩在墙角不敢做声。

小小妈妈和“牛眼睛”男人也跟了进来。那天奶奶去镶牙了,我是家里唯一的主人,可是他们谁也不理我。小小妈妈一个劲的说:“小小可是法院判给我的。您捏着户口也没用。咹!再说您也得替孩子想想啊,他爸判了刑,谁来养活他?就算熬个十年八载出来了,顶着个贪污犯的名声还有小小的好啊?咹?”“牛眼睛”也粗起嗓门说:“老太太,俺家哥仨,没一个有儿子,俺绝亏待不了孩子啦,您呐。”那声音真像牛叫唤。

小小奶奶不说话,只是死死的搂着小小,没命的亲啊,亲啊,浑身抖作一团。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扑簌簌的滚下来,把飘散的白发都粘住了。

小小也在哭。一边用小手不停地给奶奶擦着泪,一边哀哀地叫着“奶奶,奶奶……”

好容易,小小妈说累了。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小床上,把我心爱的宝贝们都压在屁股底下。“牛眼睛”也蹲在地上,鼓起眼睛拼命地抽起烟来,满屋子都升腾沉降着絮状的烟气。夕阳穿过窗前的槐叶懒懒的照进西窗,把许多跳跃的光柱顽皮地洒在人们身上,仿佛在有意撩拨屋子里凝重的空气。

良久,小小奶奶止住哭声,惴惴地低声问:“小小他爸知道不?”

“哎呀!能不知道吗?咹!您看这离婚协议上不是他签的字吗?”小小妈没好气的搡过张纸来,上面果然有几个潇洒的黑字。小小奶奶没理她,又幽幽的哭了。

我终于听出这事情的不妙。原来,牛眼睛要抢走小小!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催促我挺身而出,我冲到小小面前,满怀期待的问:“小小。你说你愿意跟谁过?是你奶奶还是你妈,还是那个—他?”我狠狠的瞪了一眼“牛眼睛”。

小小的肩膀重重地抖了一下,把脸紧紧的贴在他奶奶的脖子上,却一声不吭。我急了,用力扳起他的头,他满脸是泪地望望我,又转过脸去看着他妈,竟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慢慢地垂下了头。

“说!别怕。”小小妈妈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铁青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模样挺吓人。“牛眼睛”忽的站起来,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小小奶奶愤愤的说:“别难为孩子!”却也直勾勾地看着他,满头的银发都在微微抖颤。

小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下颌死死地抵在胸前,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爸爸—”

我的眼睛顿时模糊了……

……小小终于被他妈妈带走了,据说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了别人的儿子。

小小奶奶大病一场,瘦得几乎脱了形。病好后,就推着冰棍车卖起了冰棍。每当听着那苍老的吆喝声从深远的街巷中飘来,奶奶总要火急火燎的打发我去买上几根。不管是炎炎的夏日,还是风卷残叶的深秋……

我再也没见到过小小。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竟连他的相貌都快淡忘了。但惟有他那最后的一声喊,却刀錾斧刻般深深地印在了记忆里。年岁越长,反越清晰。尤其是当我也做了爸爸的时候。

赞助商

赞助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