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阿灵的猴子捞到了月亮

<序>

猴族中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是大事，其实是一件被闹大的小事。事情的起因是一群猴子在井边玩耍时，看到井里的月亮倒影，误以为月亮掉进了水里，于是一个连一个地倒挂着，想要将月亮捞上来，结果发现一场空。

一次无伤大雅的笑举，不想被隔壁总不对付的狐族看到了。猴狐两族因为领地接壤，素来摩擦不断，平日里就是没事，也要造点事来给对方抹黑。更何况这次一个明晃晃的笑柄递到了人家手上，可不就只能认栽吗？

于是乎，在狐族孜孜不倦的散播下，“猴子捞月”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不仅是妖族上下，连整个三界都知道了。人界的文人士子们，甚至还将这事儿编纂进了书本里，作为“不动脑筋、自作聪明”的经典反面教材。

猴族因为这件被闹大的小事，一下子沦为了三界的笑柄。

<一>

阿灵是当初那只带头捞月的老猴子的孙子，自出生起就表现出非常聪明有灵性的一面，猴族的长老们都觉得这个小猴妖将来必有大造化。

然而这种认为在阿灵表达出对于猴族黑历史的看法时土崩瓦解。

“世上怎么会有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事物呢？月亮一定可以捞起来的，只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在阻止我们捞它。”

当阿灵这样对他的族妖们说时，没有一只妖理解它，长老们失望地叹息这个曾以为族内最聪明的妖却原来是个最蠢的，连他的爷爷也恨铁不成钢地告诫他：一次自作聪明就够了，不要再自作聪明了……

“自作聪明”的阿灵被迫陷入了智商危机，雪上加霜的是，这事不知怎的又被狐族偷听到了了，于是猴族“愚蠢”的徽章更闪耀了。

其他族类纷纷嘲笑猴族一代比一代蠢，猴族的阿灵更是古往今来史无前例地蠢，蠢便罢了，偏那小猴妖还自以为聪明，真是笑掉了妖的大牙！

三界的笑料又多了一个，每天狐族的妖们最开心的便是跟其他小妖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大谈特谈猴族的糗事。

而被三界取笑，被死对头打击的猴族一片愁云惨淡。

每日里看着族妖们萎顿无神的样子，阿灵既难过又孤独。难过自己让族妖难堪了，孤独自己的想法无一人理解。

不愿看到猴族被三界继续取笑下去，但也不愿妥协自己错了。阿灵决定，去证明自己。

听闻住在西方极乐世界的释迦牟尼佛“悟天下所可悟之事，道世间凡有道之实”，阿灵决定去求见这位具大智大慧的神，听听他的见解。

“请问，您知道西方极乐世界如何去吗？”阿灵恭敬地询问族内年纪最大，也是见识最多的老猴妖——太上长老。

太上长老背对着阿灵佝偻着身子坐在石洞中间的蒲团上，在阿灵问完话后一动不动。

‘他太老了，也许不太能听得见声音。’阿灵这样想着，于是将方才的问话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老猴妖终于慢腾腾地转过了身来，他微微抬起低垂的头，瞥了阿灵一眼，用那沧桑的声音说道：“极乐便是天堂。欲上天堂，必先下地狱。”

“地狱，地狱又如何下呢？”阿灵不解道。

“地狱，极苦也。极苦之地，便是地狱。”老猴妖缓缓说道。

阿灵皱着眉想了想，道：“阿灵明白了，多谢长老指点。”

“路不在脚下，在你心里，一直朝着心走，便能走到你想去的地方。”阿灵离开时，老猴妖似含着无限深意的话在他身后幽幽响起。

回到自己的洞府后，阿灵收拾好行李，辞别了族妖，开始踏上去“极苦之地”的路。

<二>

常说“人间疾苦”，仙界的仙寡情少欲，妖界的妖天性散漫，冥界的鬼肆无忌惮，三界中惟有七情六欲丰满的人类，囿于欲妄，囿于生存，终日汲汲营营，饱食红尘烟火，遍尝世间百苦。

阿灵出了妖界后，化身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到了人间的比丘国。比丘国是一个非常小的国家，位于大陆的最外侧。阿灵之所以跋涉万里来到这里，是因为他注意到这个国家的上空缭绕着一股不详的黑气，国中人民相对于其他地方的人类来说，贪欲更大。此处，人与人之间纷争不息，每天都有许多因为争斗或被争斗牵连死去的人，不论是国都，还是城池乡野，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阿灵在这里体会到一个词：人间地狱。他皱了皱眉，觉得事情不简单。但他在这个国家游荡了两个月，除了见识到越来越多的疾苦外，没有找到一丝有用的信息。最后，阿灵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中疑惑，拜了一个老大夫为师，待能独自看诊后便开始四处游走，一边治病救人，一边劝解国人放下贪念，与人为善。

但是，这个国家的人大都被欲望迷住了，他的劝导无人听，他医治好的人转身又投进另一场纷争中。甚至最后，他们难得地“团结”了起来，一致反抗阿灵这个“格格不入”的外乡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言惑众，杀杀杀！”当阿灵被众人声讨着绑上堆满了木柴的高台时，他看着台下的一张张充斥着愤怒、得意等情绪的脸，那些脸里，有些是曾经快要死被他救活的人，有些是曾经受过伤被他医好的人……

阿灵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这是人间地狱，也是我的地狱。”他内心痛苦地想到：“我的努力在这里没有一点用，不仅没有解脱这里的人，反倒使自己陷入了绝境。”

人类是三界中最脆弱的生灵，为了保护脆弱的人类，人界衍生出了三界中最强大、牢固的规则。不论是仙、妖、鬼，在进入人界后，修为都会被压制到最低。特别是与人类泾渭分明的妖族，被压制更深，甚至看起来与凡人无异。此外若是妄为伤人，必会受到严厉的天谴，轻则修为尽失，重则魂飞魄散。

这份强大的规则使得阿灵此时在众人的胁迫中没有一丝反抗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烈火一丝丝蔓延。

“我做错了吗？”烈火焚烧的痛苦中，阿灵低声叹息。身体上的剧痛与灵魂中的不甘让他彻底进入到“极苦”的境界。

法力幻化出的衣衫、肢体，在烈火中一寸寸化为灰烬，最后，一声绵长凄哑的猴鸣中，血肉散去后，一颗蕴含着混沌气息的白色妖丹自烈火中升起，缓缓转动，它每转动一圈，周身的便多一分金芒，直至七七四十九圈后，金光大盛，一道金色光柱自天而下，将妖丹完全笼罩在了其间。

雷霆涌动，天降甘霖，烈火熄却，光柱中，妖丹扶摇直上，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三>

无净山巅，释迦牟尼佛端坐于莲座之上，声音无限悠远地说道：“上古大神女娲造人后，在人界留下了一颗混沌火种。混沌火种内含混沌之力，能焚世间一切阴邪之气，保人间正气浩然长存，是人界的镇界之宝。但世间万物莫不随着天地演变，无一物可永存不息。在守护了人界无数悠长岁月后，这颗混沌火种终于渐渐显露出颓败之态，直至一百年前彻底熄灭，消失在了天地间。混沌之火熄灭，阴邪之气滋生。位于大陆边界，也是人界边界的夏国，便首当其冲地受到了阴邪之气的浸染。夏国只是灾难的开始，待人间浩气彻底消散殆尽，阴邪之气弥漫开来的时候，人间将生灵涂炭，人类将逐渐死去……”

“难道，人界气数已尽吗？”莲座下方，飞升后重塑肉身的阿灵，恭敬地盘坐于蒲团上，听完佛祖的讲述后，忧声问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于绝境处留一线生机。女娲留下的混沌火种已灭，但新的火种已生。”如来看着阿灵，语气慈悲地说道：“猴族乃上古神兽举父的后裔，举父生于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混沌之气最浓郁的丹田所化的崇吾山，生来便为混沌之体。一万年前，天地间爆发了一场盛大的众神之战，这一战，天地浩荡，日月无光，诸多上古大神皆在这场神战中身陨道消，盘古倒下后遗留在世间的混沌之气也随着那场战争几乎消散殆尽。猴族的先祖举父是陨落的众神之一。举父陨落后内丹化为了一颗混沌之火，后来被女娲得之，放到了人界。”

“大道昭昭，天理循环，一切皆有定数。”如来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身上继承了一丝举父的血脉之力，身携混沌之气。凡间那场烈火，引燃了你身上的混沌之气，新的混沌火种自此而生。”

“莫非要小猴以身证道维护人间安稳？”阿灵毕竟尚年少，因为内心纯稚，故对人界的灾难心怀怜悯，但要他舍身去救那些恩将仇报、将它“活活烧死”的人类，他却是满心不甘的：“大道昭昭，为何却将这一拯救人界的重任落在我一修为浅薄的小妖身上？人界未必不可自救吗？”

“大道有道无情，众生有异无差。”如来叹息道：“此间事并非人间事，乃是三界之事。你可还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

“自然记得。”阿灵向着上方行了一礼，恭声道：“想必释尊已知晓了我族中之事。家祖率众族妖捞月，原是处于一片好心，不想最后却沦为了整个三界的笑柄。他人嘲笑我猴族愚蠢，阿灵却觉得，非是我族自作聪明，而是有那不知道的存在阻止了我族妖捞月。存在与不存在本身便矛盾，如何能共存？那那井中既有月，何故又无月？天上月是真的月，水中月便是假的么？可若是假的，它为何又存在于那里？既存在，缘何却触之不得？”

如来拈花一笑，答道：“世间万物，有实，有虚，有亦实亦虚，也有非实非虚。真实虚妄本是一体，如白昼与黑夜，阴与阳，既不同时存在，但又同时存在。天上月，水中月，皆是月，皆是存在的。”

<四>

“三界又名‘混沌界’，乃最初的混沌之气所化，混沌中虚实共生，既分，又不分彼此。虚，是虚，亦是实；实，是实，亦是虚。虚虚实实，不可明道。”如来继续说道：“然而三界之外，另有两域，一为‘实之域’——十方界，一为“虚之域”——‘地谭界’。”

“十方界又名天方，地谭界又名夜谭，合为‘天方夜谭’。天方夜谭与天地同生，脱离于三界独立存在，两域一掌实一掌虚，界限分明，互不逾越。传闻十方之界，有一非海之海，名为“十方海”。十方海真实无虚，纯净无质，凡所映，必为真，必有实。那里，有你要的绝对的真实。”如来如此说道。

‘若是我在十方海的水中将月亮捞上来了，那我猴族愚蠢的标签便可摘掉了。’阿灵这样想到，于是问道：“释尊可知十方界位于何处？”

如来摇了摇头：“我不知，无人可知。但你会去到的。”

阿灵不解：“那释尊可知地谭界是在何处？”

“我亦不知，但你亦会去到的。”如来说道：“天道自有安排。”

“我如何会去到？天道又有何安排？”阿灵更不解了。

如来悲悯道：“两域中各有一伴生的守域之神。十方界之守域神是为‘天狼’，地谭界之守域神是为‘地魔’。两神皆为极为凶煞的存在，只是天狼为真实存在，看得见摸得着，而地魔却为虚妄存在，看不见摸不着。”

如来接着解释道：“地魔乃是虚妄所生，集世间一切贪念，早已不满足于守候在暗无天日的地谭界中。人界是三界中最薄弱的存在，人类又是众生里妄念最多的生灵。此番人界混沌火种熄灭，地魔便趁此打开了人界的壁垒，进入到人间肆意妄为。此番人间夏国的惨剧，便是地魔探手的结果。三界虚实共生，缺一不可，待地魔的妄念扩散到整个三界，便是三界灭顶之时。”

“所以释尊适才方说此间事非是人间事，乃是三界之事。可那地魔乃一域之神，集一域之力，如何能够消灭？”阿灵没想到，自己原本只是想到西天求见释迦牟尼佛问个问题，而今却得知了这样的惊天秘密，这远远地超过了一个百岁小妖的承受能力，不由得忧心忡忡，忐忑难安。

“虚妄如何能够消灭的，正如阴影永远都会存在一样。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两域一实一虚，共存但并不永恒平衡。如同白昼与黑夜，此消便彼长，天狼如何能看着地魔壮大力量压过自己？况且三界两域泾渭分明，地魔并不能完全现身三界，他只是一线神识探到了人界……”如来循循善诱道：“你重去夏国，天狼自会找上你，帮助你赶走地魔，重塑人界，你也无需以身证道，将内丹化混沌火种留在人界即可。阿弥陀佛，有失便有得，天道自会还你一颗“内丹”的。只是，人界事了了之后，你大约须得同天狼去上一趟十方界，捞一回月亮……”

<五>

站在十方海之畔的阿灵总觉得自己被释迦牟尼佛耍了一遭，或者说是被天道耍了一遭。

之前，他听从释迦牟尼佛的话，也就是所谓的天道的安排，再次去了夏国，没过多久果真遇到了天狼神识所化的青年，在同天狼将地魔的神识逐出人界后，以到十方海将月亮捞上来给天狼吃为诱，诱导天狼离开了人界。

在跟着天狼来到十方界后，天狼便把他带到了十方海，现在他要做的便是：将月亮从十方海中捞起来交给天狼，趁天狼吞月正享受时，回到人界告诉人们“天狗吞月”了，煽动人类对月亮的信仰，以信仰之力增加月亮本身的力量对抗天狼，最后迫使天狼将吞进去的月亮重新吐出来。

月亮乃盘古的右眼所化，经数万年天地灵气滋养，早已成为天地精华，是三界的界宝。天狼觊觎月亮由来已久，没有一时不想将这份精华力量吞吃入腹，但囿于天地规则对伴生神力量的约束，无法靠近十方海一步，只能每逢十五月亮精华最盛的时刻，干巴巴地望月长嗥。

而之所以告诉人类“天狗食月”而不是“天狼食月”，盖因若说是天狼，人类便会多一份恐惧与担忧，少了愤怒与自信，无形中削弱了对月亮的信仰之力。

‘自己这般戏耍天狼，往后若再被他碰上了，岂不就是身陨道消的结局？’阿灵暗暗想道，于是在将月亮捞出给了天狼后，按照释迦牟尼佛交待的法子，咬破手指，以血为引，瞬移到了当初摆了万踪归一阵的夏国。此时天地间一片黑，三界中一片人心惶惶，阿灵即刻逼出了自己内丹，内丹一出体便化为了混沌之火向着天际而去，阿灵趁机“降下神谕”，鼓动人们敲锣打鼓将‘天狗’赶走。

一番折腾后，月亮终于重新回到了天上，阿灵看着天上比之前光芒更甚的圆月，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然后，然后便看着自己丹田处，天道补偿的那颗石头内丹怔怔出神……左看右看都是颗普通的石头，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难不成还能开出朵花儿来？

倒不会开出朵花来，只是在很久以后，阿灵陨落后的漫长岁月里，这颗石头会蹦出个捅破天的猴子来，带着没落的猴族走向另一片辉煌……

而为了表达对月亮失而复得的欢喜之情，为了纪念这个被“天神”降下神谕保护人界的日子，后来民间每到一年中的这一天——八月十五，便会自发聚集在一起祭祀月神，久而久之，这一天便成了一个特别的节日——拜月节，又叫中秋节，后来，民间甚至因此创造出一种名为“月饼”的食物，专为中秋节时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