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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儿 五(完)

推荐人:木色青青 来源: 阅读: 1.29W 次

傍晚,毛丫头蹦蹦跳跳地携同小鱼儿往我家来,我们一家人正在门口土场上吸大麦粥。矮脚长桌上蹲着个大“洋锅子”外加三份菜:一“海碗”咸菜、一“法碗”炒螺丝和一“洋瓷盆”红烧土豆。爸客气地问她:“夜饭吃了吗?”丫头讪笑着:“我们都吃过了!不过我爸跟叔还在喝酒呢!”

小鱼儿   五(完)

“江北佬好酒量,你爸喝不过他!”

“就是咧!我爸每回都醉,醉后就往地上席条上一横,屁事都不知了!”丫头仍笑着。

父亲也嘿嘿一笑,将头发习惯性的往后捋了一把,抓起酒杯“咕”地灌了一大口。

以往每次吃罢夜饭,父亲都会把家里的大竹床搬出、门板卸下;我们帮着搬长条凳、小板凳和靠背椅;在门前宽大的场地上搭起一张超大超宽的“欢乐床”。彼时,堂屋里剩下的一张方桌仿佛成了“光杆司令”、“孤家寡人”,孤单单地杵在不明不暗中,除此之外皆空空荡荡。屋外发烫的地面预先用井水浇过,母亲也及时地燃起桔杆或湿稻草来驱赶蚊虫。

然后大人小孩还有邻居伙伴全都或坐或躺在大床上,吃西瓜、拿扇子打闹、猜谜、听父母诉说他们的过往……最后,我总会在母亲的手摇蒲扇的微风下徐徐地入眠……每当想起这些,心里总会有满满的喜悦。

今夜,将注定不快乐!……父亲照例把欢乐床架好之后便去井里提西瓜。母亲把两位小客人都邀至床上。我仰卧在门板上不吭声。任凭目光呆滞地注入上空,无边的苍穹里缀满闪亮的星星,有的面无表情,有些却会眨眼晴。我发现它们不似往日那般的可爱了,连往常欢快调皮的眨眼此刻都变成是一种莫大地嘲讽了:“哈哈!看吧!你的小伙伴要走了吧!没人陪你玩喽!”

小鱼儿仰望星空,幽幽地似问似叹道:“天上怎会有那么多星星?有些明亮有些却很暗淡!”我回道:“听姥姥说,天上的每一颗星分别代表着世间的每一个人,人不都有高矮胖瘦的么!而且——世上也找不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来,所以天上的星星也不可能有同样的。”

小鱼儿似懂非懂地听着,完了他又问:

“那人死后又去了哪里呢?”

“人死了,灵魂就飞到天上跟对应的星星结合在一起了呀!”

“哥:你知道的真多!”

“我也是听外婆说的。”

“倒真有趣的,死了还能飞上天去!我还真想飞呢!”

“你都没知觉了,还晓得快乐哒?”

“不管!反正我喜欢在天上,至少没全部死掉;就算没感觉,至少我能遨游在太空,依然能看到人间的风景,并能在黑暗中给路人提供一丝丝光亮,不也挺好么?”

“你真乐观!也很有善心!”

父亲把切好的西瓜装在面盆里端了过来,每人手握一片在默默地啃……

仍是父亲先开了口:

“小鱼儿,明朝嗲辰光走啊?”

“回大伯,早上七点的汽车。”

“那六点就得起了!”

“嗯喏!”

“在这里玩得开心吗?”爸又问道。

“很开心的!真不想走!”

“寒假里还来么?”

“来的!”小鱼儿不假思索地答道。

“暑假作业做好没有?”父亲还在问。

“还没……忘了带来!”小鱼儿有些窘了。

“方,你怎么不吭声啊?他都要走了,陪他多说几句什!”

“爸!——你别说了!”我没好气地甩出一句,真想再狠狠地冒一句:“多管闲事!”

大人真讨厌,就会瞎问,也不顾场合、语气和别人的感受;大人还会摆资格,倚老卖老,好像自个是天皇老子,说什么我们都得听从,稍有违抗还要被骂大逆不道;大人还很自私,只顾自己要面子、要权威,殊不知我们也是有思想、有尊严的,他们永远不懂得“尊重”二字。

在他们眼中,自己的孩子既要学习好,还不能邋遢;走出去既要有体面,又不能太木讷;却不管我们是否真心快乐,是否有伴儿玩耍。此时,谁要他多此一举啊,我早就知道小鱼儿何时走了,也知道他肯定还会来,更了解他的作业才做了两页,否则他老子会急吼吼地撵他回去哒!

夜深了,其余人都陆续回屋睡了。最后只剩我和小鱼儿尚无睡意,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格外珍惜这最后的一段时光吧!我们静静地徜徉在夜的黑里,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我对他说了句痴话:“鱼,下辈子咱还做好朋友,可好?”

“那当然啦!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别说是一辈子了,十辈子都行!”他答得很坚定。

我心里稍稍释怀了,又淡淡地说:

“如果你走后不再来了,可会想我?”

“哥,我发誓!会再来的!除非天上的星星全部陨落!——我永远都忘不了你!除非太阳永不再升起!”他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道。

“谁要你起誓了!傻瓜!”我笑道。

“下次放假我保证早早地完成作业,那样我爸便没理由阻止我来了!”

“好的!”我更开心了。

“想睡了吗?”我侧过脸问道。

“不想!”他嘟着嘴、乜斜着眼冲我直摇头。

“看看你眼都眯成一条缝了,还不困?”

“真不困!反正不想睡!”他故意挺直身子。

“那我说件事,学校发生的,你要听吗?”

“当然!你说的我都爱听!”

“算了吧!——还是不说了,怕吓着你!”

“不行!我虽是胆小,但又很好奇,求你快说吧,我不怕;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

“好吧,拗不过你!那我说了,你靠过来一点!”

“嗷!”他迅速将身子移了过来。

“就在上学期刚开学时,校园里凭空传来一个谣言:说有个老太婆会扒人皮,且专门喜欢剥小孩的皮;谣言传得神乎其神,一时间在校园内引发一片恐慌;人人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上课根本听不进,很多人索性旷课躲在家里;尽管老师们一再出面辟谣,但言辞闪烁,也不是太肯定,这更加使人心生惶恐。

许多大人都说亲眼看到过那个巫婆。根据他们的描述,综合起来就是这么个形象:白发、矮个、慈眉善目、挎一小篮子、竹篮里放着三件物什:一把小刀、一团针线、一把糖果。最要命的是她表面很慈祥,内里却毒如蛇蝎,这确实叫人防不胜防。

据说那个婆子是这么实施她的恐怖袭击的:先软言细语地哄骗小孩,再给他吃一颗糖;糖是早先就下了药的。等孩子昏迷后便拿刀对着小孩的头顶划开,然后一路往下扒,能剥下一张完整的人皮,最后用针线将人皮重新缝好,置于篮子里,偷偷的卖到福建去。被揭去皮的孩子已然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真是惨不忍睹,只能等死。

谣言如长了翅膀一样满天飞,其蔓延速度简直惊人!几天之内已波及到成章所有的小学;谣言又猛如虎,它吃人不吐骨,吓得我们都不敢独自上下学、上厕所,连睡觉都怕得紧;更有甚者,有个同学说得斩钉截铁:‘我亲眷在医院上班的,他说成章小学已死了两个!西城小学也死了三个!还有其它不上学的孩童被剥皮的更多!死尸堆满了太平间!’听得我浑身止不住地颤,连大气都不敢出。

随之谣言越传越真,越传越玄乎:说那老妇还会易容术,能变成漂亮女人及中年男子模样,简直是神出鬼没、无孔不入了。而且根本抓不住她,说她有巫术防身的。传言还说她现在已转移了目标,不找那些歪瓜裂枣、面黄肌瘦的,专挑那些相貌端正、细皮嫩肉的童男童女下手,而且被害死的人愈加的多了。

那时学校操场上堆满了有我们两人高的雪松和榕柏,每次经过那片区域时,我都担心那妖婆会不会从树背后倏地窜出来,在我头上杀一刀;走在路上凡是碰见老阿婆总会多瞄上两眼,并提起万分的小心;看到手挎竹篮的好看女人也尽量地避开,深恐被其加害,已然杯弓蛇影到极致了。”

我说了一半时,小鱼儿已紧挨着我了。当我讲完时,他竟攀住了我胳膊,紧靠着我肩膀,身体在簌簌地抖;我说:“吓坏了吧,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说了!”

“没想到会这么可怖!”他声音都颤抖了。

半晌后他不抖了,并松开了我手臂。

“都怪我不好,大半夜的说这些!”我自责道。

“不怪你,哥!是我自个想听的;不过也蛮刺激的!很过瘾哦!”

“你个小变态!看不出来么!”我笑骂道。

“没想到我还有这一面吧?”他不无得意地说。看来死鱼儿完全活过来了。

“真是没想到,你个变色龙!”

“嘿嘿!”小鱼儿憨着脸笑了。

他还真够无耻的。

小鱼儿又开口说道:

“哥,才将吃了你惊吓,现在轮到我报复了!我也要说个事吓吓你,否则不公平!”

“你说好了,我才不怕呢!”我笃定道。

“那行!我先问你,你可相信招魂的事?”

“鬼才信呢!”

“你还别不信,真跟鬼有关呢!”

“这世上哪有鬼啊,我偏不信!”

“真有的,骗你是癞蛤蟆!”他顶真道。

“是吗?那你说说看!”我有些坐不住了。

“好,我说一件真人真事,就发生在我们村上的。哥!——你离我近些!”

“嗷!”其实我正巴不得呢!

“我家隔壁有个小孩半夜里无缘无故的发烧、头晕、呕吐,打针吃药均不管用,几天下来滴水都未进,看看快不行了。这时村上有个经验丰富的妇人提醒他妈说:‘你家孩子莫非是中邪了泼,你帮他喊喊看呢!’并教给她一套实施步骤。他妈没法子,就照着做了,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先舀了一碗清水,取来三只筷子,将筷子捏紧后上下都醮了些水,然后竖在碗中央;边竖边喊道:‘太公,是不是你回来摸小佬个头哒?’——没反应,筷子站不住,手一放就倒。……她迟疑了会儿,猛然间忆起了前不久出车祸暴死的兄弟来,就又喝道:‘孩子他舅,是不是你在那边饿了来找娃哒?’诶!怪了!这回喊对人了,筷子竟真个立住了,风吹都不倒。我在旁看得目瞪口呆,旁人也都啧啧称奇。

男孩的娘又撮了口饭放入碗里,说道:‘兄弟啊,你吃饱了就安心地去吧!我以后定会多烧纸钱元宝给你消受的,你可千万别再来摸小佬个头啦!并多多护祐孩子健健康康的!’说完之后,筷子又神奇地倒了,那魂灵总算是走掉了。之后,男孩的病也完全的好了。——哥,你别往这边挤了,我都快掉下去了!”

“哦!我可真被你吓着了!”我惴惴道。

“哥,你说是不是很邪门!真有鬼的吧?”

“这个吗,——不清楚!”我声音也抖了。

“还不肯定啊,那小孩可不是被鬼摸了头么?”他不依不饶地质问我。

“好了!——不许再提了!今晚我肯定睡不着啦!”我有点神经质了。

“原来你胆子那么小!早知我就不说了!”

“才知道啊!”我真生气了。

后来我俩又说了些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话,我心里的恐惧感也消去了大半。

我抬起头看了看,对小鱼儿说:

“鱼,北斗星跑到西边了,很晚了,回去睡吧!你明朝还要早起呢!”

“好!那你也睡吧!”

“明朝我送你啊!还有话跟你讲的!”

“现在不能说吗?”

“不能!”

“那我走啦!”小鱼儿慢慢腾腾下了地。

“去吧!仔细脚下!”我注视着他单薄的背影……

“哥,晚安!”小鱼儿又回过身来向我挥了挥手。

“嗯,明朝会!”我鼻子一酸,心猛的一揪!

夜更深了,我躺在凉席上辗转反侧,总无法入眠。照身体的疲劳度来说,早该睡着一万次了!可身体再乏又有什么用啊!管理睡眠的大脑却不肯消停啊!它仍旧兴奋地活跃着……脑中一直盘旋着小鱼儿对我说的每一言每一字;这三天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场景;明天我与他送别的悲凉画面;总之是害怕、难过与不舍占据主要。

我在一刻不停地念着他,不知他是否会有感应呢?他会否也在想着我呢?他能否透过我冷漠的外表感知到我温热的内心呢?……真想化作一缕青烟飞到他窗前,透过窗去窥探一番,看他是否已睡着,看他是否也在翻来复去的受着煎熬。

不知何时账中闯入几只花蚊子。它们先在我耳旁发出“嗡嗡”的试探声,见我一动不动,便如获大赦一般,欢呼雀跃着奔向它们的乐土:我的赤嫩的手臂和满血的大腿。“吸吧,使劲吸吧!我保证不反抗,最好把我的血吸干!那样我就会无知无觉了,心也就不痛了!”我在暗里喑哑地呼喊着……

小鱼儿是何时走的,怎么走的,我一概不知,只是从母亲的转述中略知一二。母亲也是听管水闸的坤告给她后才知晓的。她见我醒来后脸色苍白、惊魂不定的对着窗外发呆,情知我心里难受,也知道我想要听到有关小鱼儿的任何讯息,于是急着要向我诉说,她说坤是这么笑着向她说起的:

“唉!你还没看到哦,那个小佬犟哒!不肯走哦!经过你家窗口时一直朝里望着,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只怕还在等方的;他老子来拉他,他就死命抓着窗格子不松手,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讲。……僵了许久后,江北佬发急咧,使出蛮力,硬生生地掰开他手指头,强拽着给拖走了!那个小佬还是一步三回头地望;——好玩的,只怕是两个小佬欢喜上了!哈哈!”

“死阿坤!居然敢如此说,当心下巴给掉了!不但会‘自肚皮经’地瞎说八道,还要乱扣帽子,末了还‘哈哈’的,怎没把鼻粱上的近视镜给挤落在地,并摔个粉碎哒?”我恨恨地诅咒着。

娘又说道:“早上做恶梦了吧?听你一直叫:‘不要!不要!’还一遍遍念叨着小鱼儿的名字!”我埋怨道:“那你怎不叫醒我啊?”“还没叫啊!真是没良心!他走时我正烧早饭,后来就叫你了,都喊破喉咙了,你困得像个死猪一样,难不成还要举着镗锣来敲的泼?”娘嗔怪道。

听完娘的叙述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懊恼、沮丧、自责、遗憾好像都有……错过了!……一切都错过了!没来得及告别,没机会说再见,还有一肚子的体己话要对他说,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肯定也要怨我说话不算数了。

我能想象:他离去时会有多么的无奈与不舍呀!但我又很欣慰:说明他跟我还是有感应的,否则他不会那么倔犟;这种心灵的互动胜过了任何的千言万语。知足了!

娘的话无意间又勾起了我的梦境,随即便越发的清晰起来:在莽莽的荒野中烟雾朦胧,我和小鱼儿分别走在铁路轨道的两边,我们面对面走着……他离我越来越近,他依然穿着黄背心蓝短裤,那一抹黄与蓝在苍茫暮色的衬托下显得那么地醒目,不久我们就相遇了。

我们欣喜地对望,我们无声地交流。我想去握他的手,却怎么都迈不过腿去。他也想越过来,却好似被一面无形的壁给挡着,他急得张嘴乱嚷,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我还想多逗留一会儿,可背后的“时间老人”却用力地推搡着我向前,它刻薄又绝情,不容我有片刻的停留。就这样我俩交汇又错过,我们背道而驰,他离我越来越远……

猛然间,我回过头,发现他的身影在氤氲的雾气中已变成了一个黑点,我再也按捺不住被压抑的情绪,抬起手疯狂的将“老人”推倒,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小鱼儿!不要!……小鱼儿!你别走!……”

(完)

后记

自从那次相遇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时至今日,岁月已流淌过三十多年,他只在我的记忆里时隐时现;我知道,以后也不可能再见到他,或许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可能会将他彻底遗忘,但那已不重要了,至少他曾经来过,至少他曾陪我走过,不是吗?

在梦里

我与你道别

那一刻

我执你之手

不禁

泪双双流

从此后

两地生牵挂

多少次

盼与你说说话

叫我

往何处去寻他?

谁曾想

一别成天涯

仍痴想

再见可有法?

无它

惟在黄泉下

想当初

相识在张家

你笑靥如花

愉悦在心里成长

友谊在水中发芽

即便是懵懂的鸡鸭

恐怕

也要羡煞

难忘的

还是那道水闸

曾让你

无比的害怕

又引出

一段美丽神话

闸若有知

它已将你我的誓言记下

闸若有情

它必将替你我惋惜泣叹

年庚尧

2016--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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