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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下篇)

推荐人:青鸟·沧海 来源: 阅读: 3.12K 次

一个跌跌撞撞的破碎的嗓音,挥舞着脏得看不出肉色的双手向众人群聚的地方走来:“救命、帮帮我,她们还活着,还活着啊!”

变(下篇)

“李师傅?”大家嘟哝着,不敢上前。

木匠李师傅的皱纹里卡满淤泥和干涸的血液,黏在一起头发上垂坠着污物,衣服也耷拉着碎布。他近乎神志不清地向大家扑过来,“教授、志溟、小郑、吴妈……”,他想要拽住任何一个人的衣襟,却被每一个人躲开。

终于有人开口回应:“李叔,你妻女都死啦,我眼看见的!那时候我哥哥,也……”那个失去了兄长的年轻人揪心地喊着。

“没有,你一定看错了,小赵,帮帮我吧。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难道你们家里的桌椅板凳不是我给打的吗?难道你们都没有家人吗?为什么不愿意救她们!”

“你让我们检查一下你。”杨教授道。

“我没被咬!”李师傅吼起来,“你们,你们全都……”说着,他忽瞅见了周善凌,上前一把抓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放下纱布的手臂,“小周,我知道你不会不管病人的,她们就在平原上,她们躺着等你哪!跟我走,跟我走……”

这么突然被拉得向前一趔趄,周善凌愕然,下意识想把手往回抽,她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己那只被单独从尸潮中回来的李师傅捉住的小臂,好像看见了什么邪魔鬼怪一般。而这些神色,都被一旁的小王正捕捉得一清二楚。打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观察周善凌。

“干嘛要?”孙志溟迅速过来把李师傅的手拨向一边,又将他推开两步去,“疯了吗?”

挣脱出来的周善凌看起来仍旧很排斥,但想到李师傅是刚丢了家人,她拉了拉孙志溟的衣角。而孙志溟并不打算咽下嘴里的话,他神色肃然道:“你要让别人觉得你是人,就什么时候都不要丢了脑子!”

“学姐!”小王突然抢了话头,“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病毒的新消息?”

周善凌愣住了。怎么会,他从哪里听说的?

“传染是不是有新途径了,是皮肤接触传播吗?爸,你是不是也知道?”

王教授忙道:“不要瞎说,这可不是一个可以造谣的时候!”

死了哥哥的小赵喊起来:“什么什么?都别说话,解释清楚,你为什么这么说!”

周善凌蹙眉凝视小王,控制着幅度地向他摇头,企图让他停下。小王视若无睹,他撸起自己的衬衣袖子,把黑斑露给大家:“我已经被传染了,而我根本没有被咬过!我应该、很快就会……”他视死如归地抑制住几乎要喷发出来的哽咽,“但只我一人死了没关系,我希望你们都没事!”

夜风骤起。众人哗然。

二十多张嘴转向王教授:“你为什么不说!”

王教授的双手从高处往下压着空气,仿佛这样就能摁住一锅将沸腾的水:“我们还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引起恐慌只会增加损失!”

小王以他青年的盛气反驳道:“那每个人也都有知情权!我们难道不是共同体吗?新的信息出现,怎么可以封锁!”随即迎来了一片“就是啊”的赞同。

山崖上的吵闹越来越大,李师傅坐在地上捂着脸不可遏制地抹着鼻涕眼泪,伴随着那个四岁孩童由于混乱而又一次惊魂不定的“哇哇”声。

“等会儿!那个医生刚才是不是把伤员都摸过了!”蓦地有人这样喊道。

这句话带来的呆滞使吵闹声止息了半秒。半秒后,人群里传来惊呼和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我触碰每一个人之前都把手消毒过,针头也全部都是一次性的!”周善凌正色道。

那人还想继续诘问,杨鹤站起来挡在周善凌前面:“你们不要光怪阿凌。这个新情况,其实我也知道的!我也有责任。请你们相信阿凌,她做事从来都很认真,她肯定是很认真地消毒过的!”

也许是杨鹤那灵魂中天然的诚恳渗了出来,也许是她向来柔弱形象,又或许是她父亲腿还伤着的客观事实,使她的挺身而出具有带动力——只听人群中有人跟着喊:“不要怪小周,要不是她给大家看病,刚才那些伤员情况多危急!再说了,还不一定……”

诘问的那人立即扭头挖苦:“是,她没有摸过你你才能这么说的!”

那人张着嘴巴还想再说点什么时,似是觉得余光里有谁过来。回过头的时候禁他不住后退了一下,因为孙志溟就站在他面前,气场就像一个高压中心。

孙志溟从眯起的眼睛里看着他漠然道:“感染只是个可能,她不救你,你活不过今晚就是个必然!”

忽而一个哭得已经沙哑的声音悠悠地飘出来:“你凭什么……凭什么在这里说!”是小王的姨父,鬓发斑白,伸出的颤抖着手指,一夜老了十岁。他的家人在奋力地拉着他,他却越说越是渐渐泣不成声“为什么见死不救!都怪你……明明拿的是最好的武器,为什么……”

那时节,一种熟悉的感觉向孙志溟袭来,许许多多过去的场景正在与眼前的重合。周善凌看见孙志溟手指的骨节由于攥拳而透过皮肤显现出青白色,她明白他的压抑,也知道他真正为之感到无能为力的到底是什么——那深重的无奈所关乎的,并不是救不救得了人们的“命”的问题。

正当大家被忽然变化的认知弄得乱了神思,李师傅突然从地上跳将起来,发出低吼地向那时正背对他毫无防备的杨鹤扑过去!几乎同时,杨鹤的父亲冲上去架住李师傅,全然不似一个受了腿伤的人。只见变得野兽似的李师傅头一歪,一口就咬住杨鹤父亲的肩膀。

众人大惊“发病啦!”孙志溟只得抬手一枪崩了李师傅的头。

四溅的殷红的一片映衬着看客们煞白的脸。

三秒间歇,孙志溟喘了一口,正要收枪,谁知竟又有枪响在耳边炸开——第一枪,杨鹤的父亲应声倒地;没有间隔,第二枪,小王就看着自己的胸口的枪眼缓缓跪了下去,望着他曾寄予美好希望的一张张面孔前,消散了年轻的呼吸。

又一阵惊呼,大家回过头循着枪声的方向去寻那支冒烟的枪口,端着它的,是失去兄长的小赵。他的眼白里正充斥着红血丝,哈着白色的粗气大喊:“还有谁和这些人接触过?你们能不能自觉站出来,自己死不要拖上别人行不行!”很多人闻此就放声地哭了。

“你……你做什么!”有人不可接受地冲小赵说。

小赵抱着枪目露凶光地回头:“你们以为我哥是怎么没的,就是因为把已经变成怪物的当成了正常人啊!”

王教授目着地上的小王,初时像与美杜莎对过视一样地僵了,片刻后当着众人的面昏厥在地上。周善凌矍然急视杨鹤,就发现杨鹤木然站在原地。她踟蹰地向杨鹤前倾了一下想抱住她,却又定住了脚——杨鹤那一双失了焦的眼像就黑洞一样可怕。

男人们在逃离与不逃间蠢蠢欲动;妇女坐在废墟上哭得泄了气地拍打着砖石的地面:“到底还有谁被咬了,能不能不要隐瞒啊!”小孩子豆大的眼泪弄湿了整张稚嫩的脸,“哒哒”地掉在地上,他缓缓举起了幼小的手,指向小赵:“你也被咬了!我看见你被咬了!”没有人知道那四岁的脑瓜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而让他敢于在此时做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事。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你信不信……”眼看小赵的枪又要端起来,他妻子死死抓住他的手乞求着,旁一人趁势上来掰他的手指——

“你把枪放下!你这是要把我们全杀了啊!”

雪地再也遮掩不住山崖上的喧闹,被吵醒的黑暗在黎明前发出愤怒的咆哮,高地的大风将一切不够重的东西刮得歪斜:塑料袋、碎布、人们的泪痕……杨鹤仍旧毫无反应。

一个枯瘦的身影从黑暗里站了起来,周身汹涌着仇恨的气息:“我杀了你!”

——不知什么时候从昏迷中苏醒的王教授掏出随身的一把手枪朝着小赵扣下扳机,但是描偏了位置,手臂由于错误的持枪姿势而被大后座的狩猎手枪震得向后乱甩。

外界的恐怖再也及不上聚集在火光周围的恐怖了,随着一串崩溃的尖叫,人们或在疯抢物资,或逃往未知的暗夜,那些受了伤跑不了的就在被离弃的绝望中呻吟,小赵也已经红了眼,他与教授两人的子弹随时都可能打在地上的人们身上。混乱中,孙志溟抓住王教授持枪的手来控制他,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做,那一刻,他只感到教授那近乎有些衰弱的身体此时竟爆发出了恐怖的力量。

杨鹤突然狂笑起来,她抓起被教授抛下的麻袋和火把,朝着悬崖跑去,口中大叫着:“都不要活了!”

“杨鹤!”周善凌急追上去。

杨鹤已经跑到悬崖边,她厉鬼一样的目光几乎要将周善凌刺穿:“别过来!不然我现在就把它点燃了扔下去!”

周善凌就像被咒语控制了一样杵住不敢再挪一步:“杨鹤……不要!”

“哈哈哈哈……”杨鹤又狂笑一阵“现在还想着全人类呢?你可真是个大救星!阿凌啊,你说病毒是真的有新的传播方式了吗,真的吗?你说今天真正是死于‘病毒’的,有几个?你说我爸到底是被什么东西杀死的啊!”

“我……”

“呵呵呵……你回答不了。不重要,是不是真的根本就不重要。这个世界在骗我们……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周善凌你看好这个破麻袋,我现在就在你眼前把它……”

周善凌失色,脚上的魔咒仿佛一瞬间被解除了,她就要像一支箭一样冲过去阻止,弓弦马上就要被松开了!但此时背后突然又一声枪响,伴随着孙志溟强忍疼痛的闷哼。

她还是回头了,她看见孙志溟大腿面上满满是血,仍旧死死摁着教授的手。

怎么是这样?“救不了别人就救自己”的他怎么会做这种颇有所顾虑的事呢,这真不像他……

东方泛白了,山崖上那些仗着黑夜群魔乱舞的枯树正在露出它们本来无奇的面目,夜风也快要挥发完它最后的力气,它们的悲歌越来越不可听闻,恐惧地、不甘心地。

当争夺过程中教授在孙志溟腿上开了一枪的时候,孙志溟的余光看见周善凌正往远离自己的方向跑去,向着那个麻袋,义无反顾。他竟有一丝莫名的释然,他想:这就是她啊,一直如此,本该如此,要不是这样,那她就不是周善凌了。“得先从最危急的来”的,那才是周善凌;理所应当地跑向麻袋的,那才是周善凌!

他咬紧牙关弯过教授的手去,劈手夺了枪,教授反身竟咬他的手,他一枪托砸开。

那时的教授,眼神竟俨然像是一只丧尸——呵,很多事情本就不是只有丧尸才会做的,失去理智的人也会!身心的疲惫让孙志溟感到胃里反酸,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本不想杀“人”的。终于,他举起手枪,对准面前人的头。

然而他的扳机还没扣下的时候,教授就随着另一声枪响倒地。孙志溟心道不妙,急速地回头,就见小赵举着枪站他背后,不待他反应,又一枪,打在他锁骨下方,孙志溟一个不稳,摔坐在身后的砖石上。

“你也被咬了、你也被咬了对吧!”眼瞪得像金鱼一样圆且空洞的小赵从紧咬的齿缝里磨出这几个字,“那就不要怪我!”他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孙志溟的眉心!

“嘭!”

世界寂静。

有鲜红颜色在他视野里绽开。

想象中的痛楚并未来临,孙志溟睁开眼,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小赵。

他觉得胸前热热的,于是缓缓低下头去——周善凌正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口低声流泪,一只手里握着那把之前不知哪次他叫她带了防身手枪。她一遍遍念着:“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他习惯性将手轻轻按在她剧烈颤抖的后背,一时间有些恍惚。再向远处的断崖一望,只见杨鹤抱着一团着火的东西,跳进朝阳之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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