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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妻(下)

推荐人:旗亭野老 来源: 阅读: 5.47K 次

(十二)伤逝

傻妻(下)

望着面前被打捞上来的母亲的尸体,任雪的大脑一片空白。母亲的脸已经浮肿,但仍能辨认出来。她的头发散乱着,浑身脏兮兮的,左脚穿着任雪为她买的鞋,右脚是光着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为何会掉进井里?”

在任雪的再三请求下,民警先帮助她将二凤的尸体抬到了家里。

送走帮忙的人,任雪马上开始忙活起来。她先是将母亲身上的脏衣服扯下来扔掉,然后用温水将她从头上至脚下清洗干净。任雪不打算买寿衣给二凤穿,因为她觉得母亲还很年轻。想到母亲很喜欢去年夏天在临街市场买的那条红色连衣裙,任雪去从衣柜里找了来,费了好大劲才给母亲套上。

经过好一阵子的忙乱,任雪终于将母亲收拾停当了。她坐下来,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回想起一幕幕的往事。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抱着自己去看爸爸放羊。有一只羊正在树旁安静地吃草,二凤为了好玩,将任雪放在了这只羊的背上。这只羊是羊群里面性情最温和的,它一动也不动,继续安静地啃着青草,任由小雪揪它的脖颈,拍它的脊背。突然,从柳条丛中窜出一只野鸡,将这只羊惊了一下,它前蹄一抬,向前跑去,一下将任雪从背上掀了下来。任雪惊得大哭。虽然没有摔坏,可是,因为这件事,任松将二凤抽了十来鞭子。

任雪的小学一、二年级是在邢家村读的。邢家村很落后,学校也很小,根本没有院墙,南来北往行人自由穿梭。

任雪一上学,二凤有时在家无聊,她就会逛悠到学校。小雪课间同小伙伴们在学校院子里活动。她们玩一种游戏,叫做“丢口袋”。这种游戏是三人一组。两边的孩子轮番用口袋朝中间那个孩子身上投,如果投中了,中间那个孩子就要下来,按顺序将两侧孩子中的一个换到中间去。如果中间的孩子能够接到口袋,那么她就等于存了一分,就可以等到被击中两次后才被替换掉。

二凤来到学校,她如果看见小雪在边上用口袋投别的孩子,她就站在那里一边静静地看着,一边傻笑。可是如果轮到小雪在中间,两侧的孩子用口袋往小雪身上投,二凤就会用自己手中的大口袋去朝人家孩子身上扔,搅得孩子们无法继续游戏。

……

望着永远归于寂静的母亲,回想起这些年的一幕幕往事,任雪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地淌了下来。

在左邻右舍和朋友的帮助下,任雪料理完了母亲的后事。

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任雪感到有一丝冷。母亲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吗?想到当年外公外婆让母亲出嫁生儿为的是让自己成人后来照顾母亲,可是自己……一想到这儿,任雪不由得深深地感到内疚。

爸爸在信中不是说给母亲睡着了吗?为什么她会跑到街上去呢?难道是她提前醒了吗?为什么会醒这么早呢?

任雪向单位领导请了一周的假。她没有心情上班,甚至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她都会感到失落。一出门,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吞噬母亲生命的下水井的方向走去。来到那口井前,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在责问吃人的井缘何吞去母亲鲜活的生命。一回到家,她就盯着相片上的母亲呆呆地发愣,那是自己考入大学那年照的全家福。妈妈穿着一身红裙装,嘴角上洋溢着傻傻的笑。

任雪不想在这个家里再呆下去,她想出去散散心。

(十三)暴 富

自打那日任雪去武汉出差,任松便整日在家看着二凤。一日三餐,二凤出门他就跟着。这天二人路过一家彩票站,任松听里面吵吵嚷嚷的很热闹,便领着二凤走了进去。

屋里大声嚷嚷的都是分析彩票中奖号码走势的。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群蠢人,非是要在没有规律的事情中去寻找规律。

“又他妈没中!”前面有个中年男子一边骂一边将一个烟头愤怒地扔到了地上的纸篓里。这人转过身来,任松一看,原来是同村的刘七。

“这么巧!你们在这儿附近住?”刘七率先同任松夫妇打起招呼。

“是啊。你怎么在这儿?”

“财哥带几个人包了份活,在离这儿不远的工地拆迁。对了,我们那儿还缺人呢。你想干不?”刘七问任松。

“工资把握不?”

“三天一开。承包商是财哥的姐夫。”

任松想了想,整天在这儿干呆也没啥意思,干点活挣点钱还能宽绰宽绰,于是答道:“明天我把二凤送回村,后天去工地找你。好吗?”

就这样,二人达成了协议。

第三天,任松如约来到工地上工。拆迁的活他以前也干过。场地上机械轰鸣,尘土飞扬,工人们都戴着安全帽,有的拆,有的挖,有的运。

这一天任松被安排清理一个墙角。他刨着刨着,一镐沙土带出一个东西来。这东西似乎是青铜做的,有三条腿,上面一侧是尖的,向上翘着;一侧是簸箕口形的,腰部还带个把手。

任松觉得这个东西好像在古装电视剧里见过。他看左右无人,拾起这个东西藏在了腰间。

第二天,任松向工头扯了个谎,请了一天假。他来到一个古玩商店,让人家帮他看看他挖到的是个什么东西。经这里的专家鉴定,任松挖到的这个东西原来是西汉时期夫余人入汉朝进贡汉武帝赏赐给他们的青铜爵,是当时饮酒用的。

任松怕人家骗他。他走了七、八家,经过几番侃价,最后将这个青铜爵卖了二百多万。

回到家后,任松躺在床上,高兴得睡不着觉。他从生下来家里就不富裕,为了九泉下的母亲,他违心地入赘到邢远民家。在邢家他只有尽干活的义务,基本上没有什么权利。这几年邢远民夫妇老了,将财权移交给他了,可是供小雪上学也弄得家里紧巴巴的。

这一次可是发了!

二百万怎么花呢?

要是阿柔在身边该有多好啊!

这时,任松想起了阿柔。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她会在哪里呢?

想到阿柔,任松激动的心冷却了下来。他点上一枝烟,开始无聊地摆弄起手机来。

任松打开微信,点了一下“发现”按钮,开始搜索“附近的人”。一排头像呈现在任松的面前。任松用手指将图像慢慢地向上移动,发现有个头像是一枚玉佩,这枚玉佩同自己那年送给阿柔的那枚玉佩很是相像。头像拥有者的名字叫做“木公”。

出于好奇,任松同名叫“木公”的这位微友打了个招呼。不一会,对方发来了加好友申请。

任松通过验证后,对方先发来了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女孩迎着喷薄的红日,周围是齐膝的青草,她下身穿着一条崭新的牛仔裤,上身是紧身甫及腰部的白色涤纶衫。

任松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孩,她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阿柔。

这张照片是阿柔十八岁那年端午节两个人早上踏青时任松给阿柔拍的。

二十年了。

上帝再一次让两颗心碰撞。

(十四)重 逢

原来阿柔也在哈尔滨。

那年因为阿柔的父亲担心上边来查帐,这才携家带口连夜搬到了吉林省的一个小县。他曾经托媒给女儿介绍了不少人家,可是阿柔都不同意。父母都知道女儿的心思,见她这样固执,也是无可奈何。

过了不到一年,阿柔在家闲着无聊,于是同相好的姐妹到哈尔滨来打工。由于她没有什么手艺,又不愿一辈子给人出苦力,她父亲后来掏钱让她在服装学校学裁剪。毕业后阿柔找了一家服装厂,后来又跟朋友学服装设计,打拼了十几年,前年开了一个精品店。

那次在老家县城阿柔同任松分手后,始终没有得到任松的消息。后来经过打听,她才知道任松一家都从邢家村搬走了,但去了哪里村里人也不肯告诉她。阿柔觉得邢家村的人对她似乎十分警惕。

那时阿柔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任松了。

十一号这天,任松与阿柔相约在万达广场的一个咖啡屋。

此时,任雪已经给任松发了信息,说她明晚到哈市。

任松依稀还认得阿柔的模样。只见她长发底端烫着小卷,身着白色套裙,脚下一双高跟凉鞋。先前那双大眼睛依旧那么明亮,只是眼角已略有皱纹的痕迹。她的双唇应该是涂过些许唇膏的,只是得志的外表里隐含着一丝忧伤,一丝凄凉。

二人足足对视了十分钟没有说话。

“松……真的是你”,最终,阿柔先开了口。她还是用老称呼来称呼他。

“你还好吗?”任松似乎不知该问什么,机械地问了一句。

阿柔没有回答,她鼻子一酸,扭过身去。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任松支吾着问道。

阿柔擦干了眼泪,平静一下心绪,喝了一口咖啡,这才慢慢向他述说离别后的往事。

任松的心宛如热浪翻滚。的确,他欠阿柔的太多了。阿柔为了他自己独身这么多年,受的苦可想而知。

“阿柔,其实这些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幸福,我感觉到我这辈子都白活了。当年你知道,这桩婚事我是不愿意的,是母亲的死迫使我无法选择,我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闭不上眼啊。毕竟现在任雪是姓任的。只是我亏欠你的太多了,恐怕只有来世才能报答你了。”

“别说这些了,咱们都快奔五十的人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阿柔,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我。任雪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她也能照顾她妈了,我打算把剩下的时间分给你。你看……行吗?”

“不,这些年我一个人都习惯了,你还是做你的好父亲、好丈夫吧,别让你女儿对你失望。”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柔,你还不知道,我在工地挖到个汉爵,卖了二百多万。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座城市,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你看行吗?”任松激动得竟有点语迟了。

“当年我让你领我走,你为什么不肯?现在我都人老珠黄了,你不嫌弃我?”

“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年轻。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任松从兜里掏出一个蝴蝶结,这是他二人当年定情时阿柔送给他的,这些年来他始终未曾丢弃。

“你答应我吧”,说罢任松跪了下来,“你不答应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眼看周围的年轻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边,阿柔脸红了。“干嘛呀,不怕人家笑话?你得让我准备一下啊。”

任松看阿柔答应了,这才站起。

“那你家里的傻老婆怎么办呀?”

“她现在在乡下。前几天我到工地干活,把她送回去了。”

于是,二人相约晚上十点在火车站不见不散。

任松怀着激动的心情朝家走。这时,刘七给他来了个电话。

原来二凤在乡下呆了几天就不干了。邢远民夫妇知道她是要进城找任松。正巧这天刘七要返城,于是邢远民委托刘七将二凤送了回来。

刘七让任松到火车站去接二凤。任松没办法,只得先将二凤接到了家中。

任松在同二凤回家的路上盘算,女儿明晚就到家了。我得先想办法让二凤睡到明天晚上,等女儿回来我就不用管她了。其实任松也可以等小雪回来当面交待好再走,只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只怕到时又走不了了。

任松知道二凤喜欢喝红酒,于是买来几片药碾碎放在里面,晚饭时给二凤喝了。他又给任雪写了一封信,用储钱罐压住,放在了床头柜上。信的内容自是他离家的前因后果。

二凤吃完饭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看着熟睡的二凤,任松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但一想到对阿柔这些年的亏欠,任松一狠心,拎起背包走出了房门。

令任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买的药质量不过关,他走后的三个多小时二凤就醒了,就出去找他,跑着跑着脚下一个没注意,掉进了下水井里。

(十五)故 园

任雪不想去别的地方,她想回邢家村看看外公和外婆,看看自己的故乡。

这是一个萧瑟的村庄。富裕起来的农民盖上了砖瓦房,然后将老人和孩子丢在家里,到外面打工挣钱。街上行人很少,偶尔能见到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着。家家开着窗户,不知从谁家屋里飘出了二人转的声音,唱的是秦香莲的哭腔,悲悲切切的。任雪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母亲小时满街乱跑的样子,后面紧跟着一个小脚走路的老太太。也不知她走的这条路母亲小时曾跑过多少次。

不知不觉间任雪来到了外公家门前。这个家还是老样子,任雪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在这里长大的。大门并没有关,先前院内的花都已不复存在了,大概是外公外婆年岁大了,没有精力照理。园内两侧的玉米都已枯黄,下垂的叶子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靠近甬道的几株红辣椒却格外鲜艳,几场秋霜竟没能将它们奈何。

走进上院,任雪见自己小时玩过的玩具车被扔在小棚里,塑料已经快风化了。院墙上搭着玉米穗和红辣椒,几只鸡正在墙角觅食。

任雪惴惴地拉开房门,只见外婆正坐在炕上缝袜子,显得比六年前苍老了许多,或许是远离亲人生活孤单的缘故吧。外婆的眼睛并不花,做针线活还不用戴眼镜。她看见任雪了,忙放下手中的活来招呼她,给她倒水,问她这,问她那,给她讲村里每天发生的新闻。

小雪不知该如何向外婆说母亲的事,但终究不能不告诉她。她不想隐瞒,因为在小雪的心里隐隐地有些在怨恨外婆,她和外公是这个故事的策划者。如果他们当初不把母亲嫁人,母亲也许不会有今天这个结局,当然世上也不会有她任雪了。

“姥姥,我爸找到阿柔了。他们两个走了。”任雪面无表情地说。

老太太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问任雪:“你回来了,你妈一个人在家能行吗?”

“我妈……我妈……我妈她掉下水井里死了……”

邢母听后并没有放声大哭,她继续缝补着手中的袜子。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她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下省心了,”便走进了内屋。

小雪在村子里只住了两天,然后便找地方散心去了。

从此,在邢家村的小卖部旁、大街上、地头上、场院里,人们时常能看到邢母,她不修边幅,长发蓬乱,看见有人便怯怯地走上前去,开口重复着下面这段告白:

“我真傻。我明知道,当年任松对二凤是没有感情的,但为了将来她有个着落,我还是托人给二凤张罗婚事,我想孩子将来会拴住他们两个的。开始的时候这小子还是蛮乖的,他们还给我生了个大学生。谁知后来这小子竟变了心,和那个小狐狸精跑了,害得我女儿丧了命,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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