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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妻(上)

推荐人:旗亭野老 来源: 阅读: 5.86K 次

(一)伤 痛

傻妻(上)

任雪拖着沉重的双腿离开了邢家村。尽管人已离开了那里,可是她的心并没有走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饱含着她童年的记忆;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胡同,都曾经留下过她追逐母亲的足迹。可是,如今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足迹了。母亲的足迹是被风吹散了吗?还是被雨浇灭了?亦或是被后来的行人给磨蚀了?她不知母亲的死该归咎于父亲,外公、外婆,还是自己。在邢家村的这两天,望着村中唯一的枯井和一排排人丁稀少的平房,偶尔听到街头巷尾在议论母亲的死,任雪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假如外公外婆当年不把母亲嫁人,假如父亲和阿柔成了亲,假如自己不去武汉出差,假如……今天母亲会是什么样子呢?每一种假设的结果任雪都不敢想像,也无法想像。总之母亲没了,带着一缕悲伤,一缕荒诞,一缕凄凉,一缕纠结没了。母亲的走对于她自己或是解脱,因为身边的人都还好,除了还会思念她的人。

在伤心悲痛之余,任雪也在深深地自责。明知母亲精神不正常,为什么不留在身边照顾她?当然她也没有想到父亲会意外地得到了宝贝,更无法想到父亲会买到假的药,更无从想到妈妈会掉到下水井里……回想起妈妈的一生,任雪的眼泪已淌满了两腮。她也不去擦拭,她想让眼泪尽情地流,就像当年母亲的故事,母亲的人生,让它们随着时间自由地流逝吧!她该怨恨故事的导演外公、外婆吗?她该痛恨人性吗?她该恨自己吗?

(二)傻 姑 娘

故事还得从四十多年前说起。在辽阔的松嫩平原上,有一个村落,叫邢家村。村里有一百多户人家。邢远民家有三个女儿,长女邢大凤,次女邢二凤,三女邢三凤。邢妻也真不争气,三胎都未能生出个带把的。邢家虽未得子,但当时计划生育已开始施行,也只好作罢。好在三个孩子都聪明伶俐,乖巧可爱,邢远民两口子过得倒也舒心。

二凤七岁那年,得了一场不知名的怪病,在省城也没能够得到确诊。更为糟糕的是治病过程中用错了药,虽然最终孩子原有的病是好了,但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而且显得有些痴呆。邢氏夫妻想过几年也许会好一些,没想到孩子过了十几岁了还是不能说话,连去小卖店买瓶醋都费劲。邢家日子过得倒是殷实,只有二凤是块心病。

二凤每天不愿自己在家老实呆着,她整日里满大街乱跑。邢远民夫妻都在忙自己的活,哪有时间看着她?只有二凤的祖母邢老太太每天拿个竹棍,一边迈着裹足费力地跟着她,一边挥舞着竹棍连声咒骂。

二凤一天天在长大,转眼已经二十岁了,到了出嫁的年龄。这可难坏了邢远民夫妇。怎么办呢?嫁人吧,谁肯娶个傻子?若嫁给个傻子,两人可怎么过日子?不嫁人吧,老两口总有老那一天,孩子怎么办?委托给大凤、三凤吧,谁能如父母这般尽心照顾她呢?

邢远民与妻子商量来商量去,想出一个办法:自己家条件不错,如果能找一个穷人家的小伙子,说不上媳妇那种的,把二凤嫁出去,让他们生个孩子,傻不遗传,趁自己年轻,替二凤把孩子拉扯大。等自己老了,孩子也大了,孩子不会嫌弃自己的母亲,会让自己的母亲安度晚年,这样老两口将来在九泉之下也就闭上眼了。商量稳妥后,两口子开始四下托媒。

(三)青青子衿

又一个村落。村落的房子同邢家村的没什么两样。

又一条小河。河上的白鹅同邢家村的没什么不同。

又一堆垂柳。垂柳下的青年同邢家村的一样健硕。

劳作了一天的任松终于盼到了傍晚,夏日乡村的傍晚。他盼望傍晚,不是因为厌倦劳作,而是因为有一份期待。这份期待不是田里蟋蟀的叫声,不是红灿灿的落日余晖,不是母亲烧的喷香的饭菜,而是柳树下与情人的约会。望着情人那俊俏的脸庞,握着她软绵绵的双手,任松一天的劳累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听着熟悉的歌声,不用看,任松就知道,阿柔来了。

阿柔今天穿着一条崭新的牛仔裤,上身的紧身白衫甫及腰部,透着玲珑的曲线。最显眼的是她那头乌黑的秀发,今日似乎格外平整。

“松”,她总是这样称呼他,“看我今天有什么变化?”

“你的头发今天好像显得比往常平了。”

“这叫‘离子烫’。我在城里弄了将近两个小时呢。”阿柔有些炫耀似地说。

任松将阿柔揽进怀中,右手轻轻抚摸着她平整的长发,一缕清香飘进任松的鼻孔,他不由得心中一荡。

“带我离开这里吧。依你家的条件,我爸是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我们走了,我妈怎么办呢?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再说妈妈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我能撇下她自己走?还有,我们能去哪里呢?我们又没文化,到外面也是出苦力。”

“那你到底要不要我?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不能生育。你说了那么多,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找借口罢了。我若没有这个毛病,你早带我走了。”

“阿柔,我爱你是真的。咱俩相处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

这天两人吵了很久,最终不欢而散。

任松比阿柔大三个月。两个人小时一起玩过家家,小学在一个班,初中在一个班,初中快毕业时又一起辍学。真可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二人逐渐地确立了恋爱关系。

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女,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像亲兄妹一样,特别亲,可就是不往那方面想。大概是彼此太熟悉,情窦初开时看对方没有新鲜感,反而是对外面的异性有兴趣。第二种就像任松和阿柔,从小就亲,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看哪个异性孩子都不如同自己一直玩大的这一个,于是,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对方作情侣。

就在去年,任松无意中得知阿柔有那个毛病。老实说,任松本人倒并不是十分在意这件事。他从杂志上了解到,人家大城市有些家庭就只有夫妻二人,叫什么“丁克”。农村虽然很少有人赶这种“时髦”,不过如果两个人感情特别好,想办法收养个孩子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但是任松担心自己的老娘恐怕不这样想。任松在家是一脉单传。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三年前,母亲得了白内障,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左眼最终失去了光明。任松知道母亲盼他快点成家生子,好延续任家的香火。如果自己娶了阿柔,老娘恐怕会死不瞑目的。再有,阿柔言语间向他透露过,她的父亲不看好任松家的条件,虽然没有明确反对女儿同任松往来,但是阿柔感受得到,因为她平时在家只要一提到任松,父亲就会离开屋子。阿柔曾多次劝任松带自己离乡出走,因为同村的年轻女孩有不少在外面打工的。阿柔也想到外面自己挣点钱。可任松却舍不得年迈的母亲。他就这样在亲情与爱情中煎熬着。

(四)香 火

任松的姑妈住在邢家村,和邢远民家比较熟悉。当她得知邢远民夫妇的想法后,便来到了嫂子家。

姑妈向嫂子说明来意之后,任老太太连声称好。

“唉,妹子,像咱这样的人家,谁家姑娘肯嫁?虽说那闺女傻,但将来孩子不傻就行呗。任松早点成亲,让俺抱上孙子,虽说是‘倒插门’,孩子身上流的不还是老任家的血?这样俺就是到那边向你哥也有个交待。”

“那任松能愿意吗?他不是和阿柔好着呢吗?”

“唉,好有什么用?那姑娘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等晚上任松回来我跟他好好说说。”

就这样,姑嫂二人达成了协议,决定让任松上邢家当养老女婿。

当晚任松回来后,老娘把白天姑妈来的事向任松叨咕了一遍。任松当时就火了:

“妈,你怎么想的,我就是说不上媳妇也不能找个傻子呀!再说,我和阿柔好了这些年了,我死也不会给人当养老女婿……”

娘俩吵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任松像往日一样,起早下地干活。中午回来一看,母亲不在家。娘身体不好,向来很少外出,偶尔出门也就是到村南头父亲的坟头上去坐一会儿。若在往常,任松也不着急去找,可这天任松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慌得很,于是顾不上休息,匆忙到村南头父亲坟上去寻找母亲。

来到父亲坟前,眼前的一幕把任松惊呆了。母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旁边是一瓶空着的农药瓶。看来母亲已经断气很久了。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砖头,下面压着一张纸。任松拾起纸来,抹干泪水模糊的双眼,只见纸上写道:

“松啊,我去找你爸爸去了。你心中若有为娘我,就去娶那邢姑娘来延续任家的香火。你若还和阿柔好,我死不瞑目啊……”

任松的心里顿时一片空白。他没想到,老娘竟因为这点事喝药自杀,这不是将自己吗?可能妈妈也知道自己和阿柔的感情,怕说服不了自己,这才下这步死棋。

在万分悲痛之余,在亲友和乡亲们的帮助下,任松料理了老娘的后事。他无心干活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呢?若再和阿柔相处下去,一是对不起老娘,二是能有什么结果呢?阿柔的家里死活不同意,若是携阿柔出走,又能到哪里去呢?自己从小在村里长大,大地方没去过,最远到过县城……

任松就这样迷茫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在姑妈的劝说下走进了邢家的大门。但条件是不办喜事,他要为妈妈戴孝三年。邢家答应了。

任松不知道,当他夹着行李离开他生活了二十来年的村子时,柳树下一个姑娘已经泣不成声。这个姑娘决定终生不嫁,她也真的在二十多年内没有嫁人。

(五)洞 房

黄道吉日。这一天不知有多少对情侣开始牵手今生。

邢家村。这个村落并没有显得比别处有什么不同。

日落后。月亮似乎不愿看到今夜上演的大戏,它无声地躲进了云后。

这个夜晚在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晚中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对于邢二凤和任松则不同,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一个智商正常的男青年和一个不会言语的傻姑娘的新婚之夜。邢远民夫妇怕任松害羞,悄悄地躲了出去,到别人家玩麻将去了。

这天晚上格外闷热。任松将窗户推开,一丝风也没有感受到。菜园内蟋蟀不停地叫着,似乎在讲述着属于它们自己的故事。街上一片漆黑,静得出奇,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

新房的摆设一应俱全。新打的组合家具,靠墙竖一面大穿衣镜,自家园内种的花被邢母移到房内几簇,满屋散发着清香。任松看了看傻妻,二凤相貌倒是不差,一米六四的个,皮肤白嫩,大眼睛,只是略显呆滞。虽称不上美女,中等人还是够得上的。若是不傻,还会更好些的。也不知她知不知道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白天客人来时她爸叫她点烟她就给人家点烟,叫她敬酒她就给人家敬酒。此时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二凤自是把目光都集中到新郎身上。

任松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突然,他的心一颤,因为阿柔常用这种目光看他。虽然二人眼神不同,可情形却有些相似。当他和阿柔在柳树下约会的时候,当二人没什么话说的时候,阿柔总是这样痴痴地望着他,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这时任松就会把脸凑过去,轻轻地吻阿柔一下……

“只盼太阳落山沟呀,让你亲个够……”这时不知是谁在街上唱起了《纤夫的爱》。任松心中一荡,挽住了二凤的手……

谁也不知道这晚在这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一年后,他们的女儿任雪来到了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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