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锅先生

谁也没有想到，二十年后，我会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

除了外出采风和向出版社讨要拖欠了好几个月的稿费之外，大多数时候我都伏在书案前读书、写作。尽管收入十分可观，却还是选择住在一栋7层楼高且没有电梯的廉价出租房里。

跟我同是作家的朋友们都十分的不解，认为我不懂得生活。在他们拿着稿费享受生活时，我却依旧过着他们无法理解的生活。

在他们看来，这种苦行僧式的日子是在刻意地为难自己。生活就应该享受，挣了钱就应当花掉，把钱放在银行里并不会使自己一夜暴富。

每每有人问及此事，我都以“为今后投资创业作准备”为由搪塞过去。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不再过问。几乎足不出户的我，在心情大好时也会下馆子去搓一顿。往往是由于拿到了拖欠已久的稿费或者刚完成了一部新作，出于喜悦，总是要仪式性地庆祝一下。平日最爱去的一家餐馆颇具特色，那里所有的热菜都用一个做工精致的小石锅盛着，即保温又美观。其出色的保温效果，使我能够安心地投入创作。不用担心因一时的文思泉涌而吃到冷饭。

当然，比起出门下馆子，点外卖似乎更加明智。不用担心没位子坐，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每次开门，都是一个看上去60多岁的老大爷来送餐。虽然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可送餐却非常麻利。7层高的楼房跑上跑下也不见他踹过粗气。要知道，从餐馆到我家这段路要穿过4条宽敞的马路，绕过一座天桥，即便是年轻人也很难有这样好的体力。他背着装满了石锅的包，双手还提着两袋石锅。每次都能准时迅速地把餐送到客人手中。四周的邻居都管他叫石锅先生，起初我觉着好奇，也跟着这么叫。见面多了，也就熟识了。我常常请他进来坐会儿，喝杯茶。他总会面带笑容地说：“谢谢你，可还有好多顾客等着我送餐呢!”说罢，便转身离去。我对石锅先生感到十分好奇，一直想找机会和他聊一聊，但始终听到相同的回复。终于有一次，他走的时候说：“如果你真的很想请我喝茶的话，下午六点半我下班后就来找你。”我欣然答应，并罕见地把那一套早已积满了灰尘的会客茶具给翻了出来，洗干净摆在茶几上。然后像往常一样，继续伏案写作。

到了约定的时间，老人很准时地上门拜访。不知道哪儿来的紧张，我微微地理了理褶皱的衣服，使之看起来不那么糟糕。然后循着敲门的声音向门口走去。门开了，老大爷换下了工作时油污的制服，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衣。看上去干净得体，莫名有股文人气质，还真有点先生的样子。我用提前准备好的开水给他泡了一杯龙井。还未来得及发问，老人倒先开了口。

“听说，你为当地一些知名期刊供稿?”

“是的，不过我也出过几本书。”

“什么类型?畅销吗?”

“当代文学。销量还行。”

“干你们这行，能赚多少钱?”

“这个要看读者喜不喜欢你的作品了。就我来说，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

“小伙子啊，为什么你想要当作家呢?”

我默然了，好像还真没想过为什么。于是随口答道：“也许是为了给予这个社会更多的人文关怀吧。石锅先生，你平时空闲的时候爱看书吗?”我终于找到机会发问。

“有时看，有时也不看。”老人笑眯眯地喝了口茶，砸吧着嘴说道。

“为什么大家都管你叫石锅先生呢?”我说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这有啥好讲的，我一个送石锅饭的，不叫石锅先生，难道叫大米先生啊?”老人笑道。

我恍然大悟，不禁哑言失笑，原来是自己想多了。作家大都有个职业病，总觉得有外号的人背后藏着什么有趣的故事。没想到原因竟是如此的简单。

“你觉得当作家容易吗?成天写稿肯定也很累吧。”老人问道。

“当作家是挺不容易的，不但要有体察人们生活中喜怒哀乐的能力，还要对社会要有人文关怀，对文字要敏感。作家不仅要对作品负责，更要对社会负责，其作品作为精神产品会影响很多人，而精神影响是人所受的所有影响中层级最高的。所以作家必须对其作品承担社会责任。也只有这样的作家才算得上是社会的良心，民族的脊梁。《礼记•乐记》里说‘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可见当一个作家的荣光与不易，但即便再苦再累，我也义不容辞。”

老人赞许地点点头，起身准备向我告辞。我说出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您都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还在餐馆上班?每次要带那么多石锅过好几条马路，想想都觉得挺危险的。我劝您还是不要再送外卖了。”

老人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道：“这个嘛，下次有机会我再告诉你。”说罢，像往常那样转身就走了。

过了几天，我又点了那家餐馆的外卖。开门时，送餐的是个年轻人。起初，我还以为只是个店里新来的伙计出来锻炼锻炼，一段时间不见后，我开始向街坊邻居打听石锅先生的消息，大家都说不知道怎么的那老人就消失了。也许是生病住院了吧，抑或也许是辞职不干了。人们纷纷猜测，虽众说纷纭，也不过是饭后闲聊，我却开始担心起来。

我来到那家餐馆，见到老板便问起石锅先生的下落。只见那老板满脸的愁苦，到底是说出了我的猜测。“你还不知道吗?前几天下大雨，老大爷过马路时不慎摔了一跤，不巧被一辆重型货车撞到，当场死亡。现场围了好多人••••••”

我怔住了，没想到竟一语成谶。直到这时我才从餐馆老板那里知道，老人之所以这么大岁数还冒着危险出来打工是因为他的儿子在建筑工地干活时受了严重的工伤，光靠单位赔款根本不够缴纳高额的医疗费。

我回到家，像往常那样拿起笔，过着他人不能理解的苦行僧式的生活。朋友们问我为什么。我说，为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