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的成年礼（三）

九、漫长的雨夜

时间过去了很久。

我已经饿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外面雷电和暴雨大作，Jack走的时候忘记关窗。狂风好像要把窗户掀翻，屋子里昨晚狼藉的战场又被风卷起，书和杯子的碎片被裹进窗帘，在黑黑的屋子里狂乱的舞着。

我躲在餐桌的角落里，现在我并不害怕黑暗。未知才是更可怕的。我们住的楼层并不高，也许我可以找到方法出去。

我爬上厨房的窗户，这里没有风刮起来，我可以很好的观察外面的情形。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一辆熟悉的车出现在楼下。Jenny从驾驶座跳下来，独自冲进公寓。

这个曾经踩着十厘米尖尖的鞋跟，细着嗓子说话的女人，现在一身雨水，独有的香水气味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血腥的味道?我远远的看着她，衬衣上居然沾着血渍。

Jenny没有开灯，一进来就四处乱走喊着我的名字。她手里拿着我爱吃的鸡肉，我小心的走过去闻了闻，Jenny摸了摸我的头，这次她没有拿纸巾擦手，而是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情绪有点悲伤的喘着气。湿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滴落，在地板蔓延开来，而她只是呆呆的看着我狼吞虎咽。我有点很不好意思，但感觉眼前的她，比从前可爱许多。

Jenny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不知道对方是谁。

“......目前脱离危险了……他说当时突然心慌整个人要晕过去，然后撞到围栏……今天雨太大了，滑下去就被困在水里……不知道，我怀疑他有焦虑症，因为体检没问题，我咨询过心理医生……我劝了很多次，死活不去看心理科。”

感觉Jenny的身体开始发抖，可是她好像感觉不到，一直陷在思索里。

“对他的腿医生很乐观，但他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能不能在一起现在也都不重要……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很大，但是他又不肯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离开公司对他是好事，我受够了这种生活……”

Jenny就这样坐在黑暗里，絮絮的说着，窗外渐渐安静下来，不知道Jack现在是什么样子。

十、我的看护工作

一只被囚禁的猫，生活有多么的狭小单调。我曾经有一个过上精彩猫生的机会，但因为我的贪求舒适而失去。我眼前的人们，也都在精彩与舒适之间纠结抉择，而大多数人，既没有得到精彩，也没有得到舒适。他们只是在不停的制造一个个折磨自己的梦境。

Jenny经常过来照顾我。又一个安静无聊的早晨，外面无比的嘈杂。几个工人把各色家居品、各种形状的沉重包装搬进了屋子。Jenny穿着淡绿色的休闲服，红润的脸上挂着细微的汗珠。我想她是每天早上都出去跑步，近来的穿着也越来越随意。

工人散去，Jenny开始挪客厅的家具，然后一个个拆包装。外企的管理层，即便是外表纤柔也绝不会是什么弱女子。Jenny的效率着实很高，一件件艺术品、复古的茶几和花架、欧式沙发椅，被她组装并摆放妥当，皮面沙发被覆上布艺。

Jenny看起来并不大，应该跟我差不多，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如何能做到眼前的职位不得而知，但听她的言谈间，应该有不错的家境和教育背景。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孩子，走上炫目的高职高薪之路，也属正常。但这光环背后也并不都是美好的故事。如果你始终活在虚假之中，生活终究会告诉你它的真相。或许谁都曾带着造作、粉刷美好的外壳，只是它不堪一击。

也许在Jenny翘起小手指转着红酒杯、欣赏自己的自拍照的时候，内心已经有一个空洞在向她叫嚣，只是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填补。也许找个男人，结婚生子，用家庭占据身心是个好办法，但Jenny似乎不想接受。她与Jack努力地维护着各自的自我，不肯相让。如果爱人、工作和享乐都飘忽不定、不可掌控，自我的价值又是什么?也许这就是Jack正在面临的问题。

一周后Jack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变得像个咖啡厅。Jack喜欢喝咖啡，那也是出于维持精力的需要，完全没有咖啡馆的文艺情怀。Jack还坐着轮椅，腿上裹得超级厚。他对这个变成暖色调的屋子几乎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淡淡的对Jenny说了声谢谢。而Jenny也依然没有搬进来住。

从前的Jack仿佛已经从他的身体抽离。现在这个人整天倒头大睡，或者起来傻傻的望着窗外。在他的睡眠超过十小时的时候，我会闻闻他的鼻息，然后趴在他身上，这个人保不准哪天一睡不起。

除了发呆，Jack依旧有好几个小时坐在电脑前。现在他应该没有什么工作要做，我很好奇他在写些什么，坚持躺在电脑旁边看他打字。

“我还有救吗?一个三十几岁的人，对前途一片茫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能做什么。从前我拼命追求和维护的，好像是一场梦。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以为保持坚强和乐观一切就没有问题。成功的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为什么偏偏我就不行?网上居然有几万人在骂我，哈!连我自己都在厌恶自己。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我突然发现我是个没有梦想的人。从前我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在那里，整整七年啊!现在看见家里堆积的这些书，难以想象我花了那么多个夜晚，把它们都塞进脑子里。而我现在感觉对人生一无所知。它们有什么用?!

我以为我实现了更好的自己。但是生活好像不愿意让我觉得满意，故意把我拖离原来的轨道。被困在车里的时候，我看着周围不断涌进来的脏水和垃圾，居然有种放松的感觉。Jenny说的对，我的心理就是出了问题吧?我从来都是努力地往高处走，人生就是一个个更高的目标，一处处更好的风景，那不就是我想要的精彩么?第一次，在滑进泥水里的时候，我甚至有点享受那种跌下去的感觉，我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种勇气!我是真的疯了!”

十一、勇敢的试探

Jack的精神很萎靡，我完全找不到什么消遣，只能读他的日记。不像是在工作中，日记里的思维有时候很混乱。Jack一会儿写自己许多的抱负和梦想，一会儿又说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甚至像曾经的我一样，厌恶自己的失败、脆弱。他多年如一日的辛苦坚持，确实让人佩服，但是这一切好像没有让他满意过。他所期待的其实只是明天，永远的明天。明天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更好。

明天会更好吗?

至少我知道，明天最大的可能就是未知。未知是我们唯一知道的事。这世界的一切就像时间和空气，不管我以为抓的多牢，都可能随时溜走。安稳的生活是如此，自我那些小小的渴望、那些满足感更是如此。

猫生和人生同样艰难。不过变成猫以后，我承认比以前快乐许多。脑子里那些混乱不清的思维、想法、观念通通安静下来，我只能观察眼前的形势去生活。没有什么信仰和社会价值来填充我的猫生。我不是不思考，相反，我可以真正的思考，不受欲望的干扰。

现在Jack表面上也过上了和我一样的生活，每天待在家里睡觉和吃喝。但我知道他恐怕处于这辈子感觉最糟糕的时候。人们虽然渴望享受舒适，但并不满足于此。如果拥有能够为之牺牲的信仰，那么许多人也甘愿牺牲。

工作是信仰吗?从收入、别人的期待、自我的安全和舒适之中寻找价值，是不是很可笑?不知道Jack能否从这些恼人的思考中得到答案。

总之我不认为Jack比从前失败，或者他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应该是他终于开始从机械的运转中停止了。

二十四小时相伴的日子过了没几天，Jack离开了家。看样子是被Jenny强行拉出去的。他告诉我几天就回。

安静的让人抓狂的夜晚，我爬上厨房的窗户，继续上一次的探索。这里的窗户一直是半掩，我只要破开纱窗，就能看清楚外面的地形。我使劲儿把爪子勾在纱网上，心里通通直跳!

我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我还有可能做回人吗?五层楼的高度，外面漆黑和混乱的世界，可能朝不保夕的生活让我紧张的不敢去想。也许我只是出去溜达一下，稍后就回。这个想法倒让我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

我正在心烦意乱中，爪子突然向下滑。我的整个身体被甩到外面。这破纱窗怎么这么容易被扯烂?!

我发现自己被吊在五楼的外面，据说三层到十层猫是摔不死的，我定了定神，身体已经开始急速下坠!

十二、梦境与现实

刺骨的冷，有种东西正在从我的身体中向外流淌，好像是残存的温暖，好像是我模糊不清的意识。有光亮在射进我的瞳孔，有人在扯着我的身体，而我自己却对一切失去了支配，我努力的挣扎，想从这混沌之中脱离。仅仅一丝的光亮之后我再次进入死寂而空无的黑暗。

不知道在这寂静中待了多久，我看到眼前有许多忙碌的身影。我听到远处一个很动听的呼唤，我感觉自己失去了身体，像一束光线穿梭在空间之中。我努力地想要返回原地。

“你想要什么?”一个声音响起。

“我要活下去。”

“仅仅是活下去吗?”

“哦，不，当然，我要健康，健康的活着。”

“仅此而已吗?健康的活着，然后呢，你想要什么?”

“我，我要快乐呀，活着有许多快乐。”

“你从前很快乐吗?”

“有一部分快乐，当然也还有…”

我很困惑，一切变得如此混乱。

我到底在哪里?

我开始挣扎。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睁开眼睛，阳光让我很不舒服。

“你醒了?哎呀我说今天上班前一定要跑来看你，看来是来对了!”小西坐在床头，惊喜的看着我。

一个白色的世界。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我张了张嘴，但只发出混沌的声音。我似乎已经不太适应眼前的自己，所有的现实又回来了。但那些真的只是梦境吗?感觉比现实要更加真实。

十三、做为成年人

据说那个砸晕我的人当时就送我来了医院。还翻到我的工牌，联系了公司。甚至Jack大人还亲自来医院看过我一眼。

我现在很怀疑，那天夜里被猫咪包围的场景，是否只是我的精神错乱。

不过昏迷的几天，感觉好像过了几个世纪。如果一切只是梦，它们又过于真实。这一切应该是上天回应了我在困惑迷茫中的求索，让我从以前那个更加庞大的梦境中醒来。

现在看来我的身体完好，恢复活蹦乱跳不成问题。但是头上的伤却让我时时头疼昏沉。

我只能选择辞职。

Jack把我叫到办公室，没有什么惊讶或者说任何情绪。例行公事的对我做了几点陈述。

一、 公司在我生病期间，一直让同事分担我的工作，也尽了努力。并且对我从前的工作表现给予肯定，依然希望我能回到岗位。

二、如果现在有什么他可以做的，还能够挽留，我可以提出。

“我的健康状况不再适合这份工作，眼前没有什么改变的方法。”我温柔地笑了笑作为道别。如果你真的愿意做什么，也许可以听我讲讲故事。

Jack只是干脆的说了声“好吧。回去做好交接工作。”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抱着我不多的几件东西，走到那条每天来回的路上。想起曾经许多个徘徊街头的场景。

我看到自己在深夜里，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走着，脸上缀着咸涩的液体。无助，自责整个的吞噬着我，那时我的妈妈正躺在医院里，经历着术后化疗的折磨，而我既没能陪伴她，也没有多少积蓄可以贡献。家里几乎花掉了所有钱，为了不影响我上班，一直隐瞒着整件事情。我跟无数个夜晚一样，从办公楼里出来匆忙的去赶晚班的地铁，只是脸庞一直是泪湿的。

转过一条街，我好像又看到自己坐在马路旁，在中国大酒店的门口，看着富丽堂皇的建筑，想像着自己工作几年后可以找到在这个城市的位置。

当年所梦想的位置，只是一些条件的堆砌。

如果我放下了它们，到底是勇敢还是软弱的借口?

现在，我开始更认真地对待自己。头疼的康复需要漫长的时间。睡眠、饮食、运动，我必须用自己的力量来进行疗愈。改变了许许多多的生活习惯，包括口味，我过上了十足的老年人生活，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我继而发现家里无用的东西也堆积的非常多，开始疯狂的清空。减掉了不是必需的消费欲望，我的收入虽然不如从前，但还是可以有结余。

每天下班后，一心埋头于我喜欢并且擅长的文学翻译工作，满足感让我无暇多想未来。每每取得进步，都让我开心很久。如果今天已经丢失了自己，还怎么去空谈未来。在这充斥着浓重物欲的空气中，真正的强者不是占尽风光的那个人。每天恐惧的拼命抓取更多，也并非真正的坚强。

我经常去流浪猫的地盘走走，给他们带好吃的，也希望某天能见到在昏迷中陪伴过我的伙伴。

无数的家畜、肉食提供者、流浪动物，生活在恐怖的残杀和虐待之中，人们处于强者的地位，但无法说谁的生命更有价值。

从前我每天忙碌着赚钱，然后拿这些来装裱衣着或填进肚子，不上班的日子，只是在空虚的寻找着娱乐和消费，不管是大吃大喝还是跑去各个地方旅游。在还可以改变的时候，让自己及时停下来是我的荣幸。已经很久不记得，投入地做一件事情，这种稳稳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