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的笑

我工作的地方是在山里，或是说依山而建。早一辈革命先烈将工厂从另一个隐蔽的山洞里迁到了这边。到如今工厂变成了企业，企业也已经向外发展出了一个工业园区，园区内铺了宽阔的柏油路，又有制造厂加入进来。公司大门前甚至已经建起来了一个小镇，镇上的人不是在公司工作，就是在依靠着给这些工作的人提供吃穿住行赚钱养家。老人，应该是镇上最多的群体了，许多便是公司退休的老一辈员工，他们下棋聊天，带孙儿，养狗，晚饭后相约跳舞或是上山散步，时不时组团也出去旅游。我原认为这样的生活不过如此，因为作为刚工作的人并不能去感受他们的生活。

小镇几乎是以公司起点往外建的，出了大门到比较热闹的地方需要走一段路，相比之下员工宿舍就更偏了，要转头往山的方向再走二十分钟。天色开始转暗，我无精打采的往宿舍走去，后面空地上老太太们的音响声越来越弱。我正再次烦闷着这样的日子，工作环境对我的影响不是最大的，而是简易的生活与工作让我不满也不安。

“爸，你慢点!”

我循着声下意识扭头打算瞄一眼，几个人正从土坡上下来。土坡有一层楼高，上面有一家餐馆，餐馆用砖头堆砌成墙顶上支起一个黑色大蓬，每天中午或晚饭路过那便能听到熊熊的灶火声和邦当邦当锅铲和锅碰撞摩擦的金属声。但看着那油黑的外墙，蓬和墙的缝隙间露出黢黑的木梁，让人毫无胃口，我便从未去尝过这家店的菜，也就不知道土坡上的小路通向哪里，是否还是土路。总之下坡这一层高的路是用形状不一的石板嵌进去铺成了台阶。此时，正有人从上面下来，“一位老人而已”我心里想。

“呜呜呜”小孩的哭闹声在这个镇上也不足为奇。

“爸你慢点!”

我纳闷难道走得风风火火吗?又扭过头去，一个老爷子正将褐色的木杖往下一块石板伸去，说是褐色其实已经有些发黑，应该是时间长导致的。老伙计触地后，老人侧着身从裤腿里缓缓伸出左脚往下放，黑里透灰的布鞋紧紧裹住脚，竟让我产生脚小的错觉。待脚尖着地后只见脚背一软整只脚掌顺势贴合上没有一点声响，我心里不由得颤一下放慢了脚步，那绵绵无力的感觉让我替他担心，这才打量起整个人来。老爷子脸正冲我的方向看过来，但眼神却没有随着我移动，他的额头上早已叠起了几层皱纹，脸颊的皮也干瘪的耷拉在两边，嘴边布满了紧凑的纹路使得嘴倒像是皱着往里缩。老爷子头上带着军绿色圆帽，看不见头发的情况，我下意识竟想象是黑油油的。眼睛是唯一看不出来衰老的地方，嘴角有略微上扬的感觉或许是皱纹的原因，但通过眼睛便能证实他在笑，那种被拘束着却又彻底的笑。

最近刚入秋，风一吹，坡下的大树刷刷落下几片挂不住的叶子从我肩头飘过去。天还不凉，老爷子已经披上了厚实的军大衣，里面是黑色的老年背心，他的背微微弓着，头往前探，这倒不奇怪，如今许多年轻人也这样，何况一个上了年纪难以支撑自己骨头的老人，但也因此更让我揪心，总认为他连大衣的重量都抗不起来。时间好像过去一会了，老爷子这才跟着把右脚抬起来往下放，老伙计紧紧顶住地面纹丝不动，可是左腿的脚踝处却有轻微的摇动，立刻便使大腿跟着微颤，我几乎停住了，身子有股劲想要靠过去，但老爷子没等它失控右脚便稳稳贴在了地上，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整个过程利落了许多。

老人怎么没人搀扶，我视线略带责怪而往上追。一位壮硕的板寸头中年男子正跟在后面两个台阶上。他倾斜着身子贴着道路的一边，双手提着黑色的轮椅呼哧呼哧的往下走，道路太窄给他增添了许多困难，加上焦急，他的额头紧张地皱着渗出一溜溜汗水。

“爸你等等我啊!”老人装作没听见似的，保持着节奏往下走，眼看着还有两级台阶。

“呜呜呜”哭声是从中年男人身后传来的，只能在交错间看到一个还穿着吃饭时系的白色围裙的小孩抓着父亲腰间的衣角泪流满面。

“爷爷，你走慢点，呜呜呜。”

“喊你不要哭了，小心一会椅子撞着你!”父亲呵斥着儿子。

“去喊住爷爷，扶着他!”

“爷爷你等一下!”小孩哭喊道，仍是跟着父亲后面。

老爷子好像听不见后面嘈杂的闹声，他站在第一块石板上，近乎是贴着地的高度，小心翼翼地将拐杖放下去，紧接着侧身放下左脚，待左脚站住了又右脚再跟上。丝毫不慌，丝毫不慢，也没有一点声响。终于，我也放心了不少，正扭头准备大步往前走。

“爸，轮椅都不用了吗?”中年男人大喊道。

我再回过头，老人侧身朝着我，沿着我之前走过来的路向外一步一步蹬去。他每一步下脚还是软绵无力但步伐却急促了一些，整个身子随着晃动，好像停不下来的车头，他的脸上，他的侧脸露出了欣喜，被紧紧藏在焦枯的脸后的笑容，透过他的眼睛和浑身皱纹里的缝隙挥散开来。他的目光单纯地看着前进的方向，踩着大树下的黄绿色落叶信步而前。

“爸!”中年男人踉跄的卡在台阶上，双手提着轮椅无奈地喊道，孩子“呜呜”哭着攥着他的衣角。老爷子已经把他们甩得越来越远，独自冲向那一片地方。

我回头接着走自己的路，走了几步笑道：“人老到最后却跟着小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