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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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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是人类的第一需求,从出生到死亡没有一天能够缺少。吃在中国的文化当中更是占据着一席之地,国人称遭受损失为“吃亏”,称费劲为“吃力”,称讶异为“吃惊”,称受罪为“吃苦”,称嫉妒为“吃醋”,称紧张为“吃紧”,称得势为“吃香”,称确定为“吃准”,称赴宴为“吃请”,称熟练掌握为“吃透”……即使现在,在很多农村,人们相遇时的第一句话仍是问:“吃完了?”

中国年(上)

春节之所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占据着十分重的份量,恐怕与吃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小时候,一进腊月,我们就开始背诵那段顺口溜:

廿三,灶王爷上天。

廿四,写大字。

廿五,烀猪肘。

廿六,烀猪肉。

廿七,杀公鸡。

廿八,把面发。

廿九,把油走。

大年三十熬一宿。

八句话,其中五句与吃相关。

记得12年的春节我是在你姥姥家过的。那时,你两岁半了。我为你买了个电动的手提灯笼,造型是一只大鹅。可惜你的胆子太小了,因为大鹅是发声的,你竟不敢提着玩。

那天晚上,你妈同你姥姥在厨房干活,你自己却不肯入睡,总是吵着要妈妈进屋陪你。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我提起灯笼,给你说了一遍从廿三到大年三十的顺口溜。这个办法还真管用,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重复。当我重复到第五次的时候,你就已经睡着了。

我想,在一个家庭中,如果没有老人和孩子的话,这个年大体是不热闹的。

在生活还不算富裕的从前,虽说饮食的改善是国人盼望春节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餐桌上的热闹场景很难成为人们记忆中的精彩画面。如果要让人们从记忆中描摹下精彩画面的话,那么最先入选的恐怕还是老太太那笑得舒展开的皱纹和小孩子手中高高举起的灯笼。即使没有灯笼,有串糖葫芦也是好的。

老太太的笑容,如果是衬在窗花里面,那么看起来就会更生动。中国人的手很巧,他们总是用最简单的东西创造出最富有民俗风情的物事,即便是在物质极度匮乏时,也要创造出一种艺术,不论这种艺术有多高的价值。因此,穷孩子在过端午节时,母亲也会给他做一把小笤帚,目的是扫除疾病。农家在过中秋时,也会将自家园中产出的瓜果摆在桌上,对着明月,圆圆相映,期盼的是岁岁团圆。

的确,团圆是中国人的期盼,团圆是中国人的幸福所在。

所以,糖葫芦是圆的,灯笼也是圆的。

所以,小孩子站在大门的对联旁,手提着红灯笼,或者吃着糖葫芦,无疑就是国人心目中最美的图画。

红色,是中国年不可缺少的元素。

鞭炮的外衣是红色的,对联的底色是红色的,小女孩的新衣服是红色的,就连上供的馒头,也要点上几个红点。

在咱们东北老家,以前的新娘是不穿婚纱的,她们要穿红棉袄。

是的,不论冬夏,都穿红棉袄。

为什么要穿红棉袄呢?

中国人以白为美。新娘的脸要涂得很白很白,红棉袄和雪白的粉面搭配起来才相得益彰。那么,如果新娘长着一副黑脸呢?

黑脸在红棉袄的衬托下也显得不那么黑了。

不信你就试一试。

前面我说过,幸福是一种心理感受。的确,从糊墙这件事上就能证明这句话。

在我小的时候,农村的泥草房都是土墙,墙上糊的都是纸。如果是报纸的话,糊上没多长时间就变黄了。渐渐地,人们改用书纸糊墙。书纸要比报纸白许多,变黄的速度也要慢许多。

糊完棚和墙的第一天晚上,我们躺在炕上,地上火炉烧得很热,那时觉得屋子好亮啊!等到三十的时候,平时用的30W的白炽灯泡会被换掉,二叔会将珍藏的200W的灯泡拿出来拧上,屋里顿时一片雪白。

这就是年!

过年真好!

我们小的时候,不会有那种自动发光发声的大鹅灯笼。找一个废旧的罐头瓶子,里面立上一根小小的蜡烛,再找来一根木棍和一段绳子,灯笼就做成了。小孩子提着这种简易灯笼,走到哪里,哪里就多了一点光亮。聚集的孩子越多,汇聚的光也就越亮。

正如红色不能缺少一样,过年时,鞭炮同样不能缺少。

孩子放鞭,大人放炮。

淘气的小男孩,拿着向父母软磨硬泡才到手的几个小鞭,一会儿点着一个,听一声响。忍一会儿,再点着一个,再听一声响。有那胆小的孩子,自己不敢放鞭,便跟在人家孩子身后,蹭着听一声响。更有那胆大的孩子,自己的鞭放完了,便想办法帮助胆小的孩子,将他的鞭拿来放,凑到一起听一声响。

放炮是大人的事,我们称其为“二踢脚”。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五,每顿饭饭前都是要放炮的。在咱们老家有个说法,腊月三十早晨谁家早饭吃得早,谁家的日子过得好。于是,家家户户抢先开饭。有那爱睡早觉、又想图吉利的人家,竟早早地起来放炮,放完炮又回屋躺下,接着睡觉去了。

过年是要吃大米饭的。

记忆中的大米同现在的大米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对于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有人说,那时的大米以后是永远也吃不到了。

也有人说,现在你如果一年不吃大米的话,过年时突然吃一顿,味道仍像从前的一样。

还有人说,如果你肚子不是很饿的话,吃什么米也不香。

我不知道究竟哪个答案才正确。总之,童年时早饭的主食是玉米饼,晚饭的主食是小米或大碴粥。至于大米,一年是吃不上五次的。

如果你以为过年的幸福仅在于吃大米的话,那么你就错了。家家的餐桌上都会有一条鱼,取的是“年年有余(鱼)”的彩头。这鱼不必是张爱玲爱吃的鲥鱼,也不必是王震爱吃的兴凯湖大白鱼,更不必是毛主席爱吃的长江武昌鱼,只要它是鱼类,那就是幸福的。

我们家的餐桌上常见的是鳕鱼。由于早年的过度捕捞,鳕鱼在近几年内的地位有所提升。在我小的时候,这几乎是一种最便宜的鱼。那时我们不叫它“鳕鱼”,而是称其为“朝鲜鱼”,也有叫“明太鱼”的。

记得我有个儿时的玩伴,他的父亲有时来我家串门。在提及过年吃鱼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总是说他们家吃大鲤子,也就是鲤鱼。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示意自家所食鲤鱼的份量很重。在他的心目中,鲤鱼自然是一种很名贵、很上档次的鱼了。

吃完早饭,该换新衣服了。当然,新衣服不是年年都有的。不过,也正因如此,穿上新衣服时的那种幸福感便异常充盈。在我六七岁的时候,那年春节家里给我们姐弟三个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由于所用面料不同,光是这面料的区别我就背了二十多天。那时,我总是重复这样一句话:涤卡上衣,警服裤子。

女儿,你还记得你半夜换衣服的事吗?

大约在你四岁的时候,有一次,你四姨给你买了两套衬衣衬裤。你是个有新衣服不隔夜的小朋友,马上就把新的衬衣衬裤穿到身上了。半夜醒来,你又吵着要换另一套。直到满足了你的要求,你才不闹了。你这个小东西,怎么那么能臭美呢?

在穿戴这个问题上,你还是很有眼光的。

大约也是在你四岁的时候吧,你相中了一双鞋。这双鞋的价格比你妈挑选的那双鞋要贵一些。你妈没有采纳你的意见,你当时在店中就声明:“你买了我也不会穿的。”

果然,回到家后,你仍旧坚持穿你原来那双旧鞋。直到你妈返回商店,将你喜欢的那双鞋换了回来,你才将旧鞋脱掉。难道你那时就会审美了吗?

其实,将两双鞋对比以后,我也觉得你选的那双好看。

穿鞋的问题不是很重要,遇事有主见却很重要。

我想,我的女儿是个有主见的人。

小孩子总是喜欢跑来跑去。无论到了谁家,既然赶上过年,大人总要给小孩子手中塞点吃的。小孩子嘛,别人家的东西总是比自己家的好吃。吃完了,满手是油,孩子便会伸出巴掌,望着大人,不知所措。大人也有办法,示意孩子将油往头上抹。小孩子听话,将手往头发上抹几下,然后就撒腿跑到别处玩去了。

每人每月100克豆油的生活标准,孩子的头发是干的,抹点油看起来亮一些。

那时有头油,有发蜡,都是为了使头发看起来发亮好看的。

现在则相反,头发自己出油,需要用去油的洗发香波了。

小孩子跑来跑去是不白跑的。跑过几趟后,衣服左侧的兜里装满了糖块,右侧的兜里则装满了瓜子。他们是流动的风景,是节日里不可或缺的点缀,是大人们开心的源泉,是老人们心中的希望。既然是节日,就要动,风舞的灯笼,女孩帽子上的绒球,火焰上方的空气,猪头两侧的耳朵,这些都是旋律,都在告诉人们:今天过节了。

中午时分,年饭开始了。东北的农村,尤其是冬季,很多人家每日是吃两顿饭的。可是,腊月三十这天,晚饭时间却大大提前了。随着两声炮响,一年中最为丰盛的一顿饭摆上了餐桌。

家人不能先上餐桌。饭菜做好后,主妇要先拣几样菜,献供给祖先,让他们先行品尝。祖先是否能吃到谁也不知道,不过,中国人信奉的是心敬神知。

中国百姓有句俗话: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可是,过年这天,吃饭却不怕人多。只有人多,才有年的气氛。在中国,哪怕再喜欢清静的人,过年这天,如果他一个人面对着一桌山珍海味,这山珍海味他也未必吃得下。此时,游子的心情是异样的,这种心情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是“霜鬓明朝又一年”。

无酒不成席。过年了,不论好酒次酒,不论瓶装散装,不论好酒与否,多少都要喝上两口。小孩子也要刷存在感,他们以饮料代酒,喝上一口饮料,夹上一口自己喜欢的菜,有时,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将筷子撂下,停一会儿,再去夹下一口菜。

即使是最吝啬的主妇,三十下午这顿饭也会多做一些。一家人一顿吃不了,剩下的只能留第二天吃了。可是,第二天就是下一年了,所以,这剩饭就叫做“隔年吃”,取的是“年年有余”的彩头。晚上包饺子也一样,如果馅剩下了,就预示着来年有饭吃。如果饺子皮剩下了,就预示着来年有衣服穿。谁也不知道这些“理论”是由谁最先发明的,总之,百姓们都盼望着好日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同时代的春节有不同的欢庆方式。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成了中国人过春节的一道文化大餐。

我在第一个本命年那年才在邻居家目睹了春晚的真容。那是第五届《春节联欢晚会》。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蒋大为和李双江长什么样子。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第一次接触小品这种艺术形式。

那年费翔来了。他演唱了两首歌:《冬天里的一把火》和《故乡的云》。其实,当时中央电视台的演播厅还没有现在最末流的舞厅装修得华丽,可是,在当时观众的眼中已是金碧辉煌、宛若仙宫了。我们不明白费翔在歌中唱了些什么,有人说他把大兴安岭唱着火了,有人说他整天呼唤“鬼来吧”。直到后来我们长大,先是被火烧焦了心,后是成了那一片无处可归的云。

新年钟声还未敲响,孩子们就已经吵着饿了。就这样,饺子端上来了。吃完饺子,春晚也就结束了。人们都已倦及,这才在新年的第一缕夜色中入睡。

11年春节是你在牡丹江过的唯一一个春节吧?那时你还不会走路呢。如果放在往日,你在九点多钟就已经入睡了。可是三十那天晚上,你却十分兴奋,难道你也知道那天过年吗?你一直熬到将近零点,吃完饺子,这才逐渐睡熟。小东西,你又长一岁了!

年年岁岁年相似,文人心绪迥不同。

毛泽民只知感受春日的到来,所以他说“醉乡深处少相知,只与东君偏故旧。”而大政治家王安石耽于改革,所以他看到的是“总把新桃换旧符。”横山先生觉得过年喜庆,他在诗中说“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而刘长卿远在天涯,春节在他的笔下则是“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同是飘泊之人,由于心胸不同,落在纸上的文字自然也就迥异:孟浩然写出的是“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而戴叔伦写出的则是“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同为一国之君,仁主李世民主张的是“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而霸气的女皇武则天则强行要求“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正月初一的早晨,人们起得已不像前一天那样早了。不过,也要比平时早一些。早晨一定要吃饺子,而且饺子馅里还是包了钱的。如果谁能吃到包着硬币的饺子,那么这一年他在家里的财运就是最好的。

在我小的时候,妇女们在正月是不动针线的。清代诗人查慎行有诗云:“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针线岁前多。”说的就是妇女们要赶在年关到来之前将家中需要做的针线活做完,等到过年时,就不能再动针线了。

过年家家是要封门的。封门后,外姓的妇女就不允许到这家来了。说也奇怪,不知是何人留下的规矩,这门不挡男人,不挡小女孩,不挡大姑娘,专挡已经出嫁的女人。按照老规矩,即使是我的亲姐姐,她如果出嫁了,过年时也是不准入我家门的。相反,嫁入我们本家的媳妇却可以名正言顺地进来。

从大年初三起,封门就失去作用了。这时,出嫁的闺女开始回娘家串门、给父母拜年了。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男人骑着自行车,妻子坐在后座上,怀里抱着个大棉被,棉被中裹着他们的小宝贝。姥姥和姥爷都在盼望着他们。孩子一到姥姥家,姥姥会先打开棉被,生恐年轻的女儿粗心,将孩子给捂死了。

棉被一打开,一张粉红的小脸儿呈现在一家人面前。这时,姥姥、舅舅、姨妈抢着抱孩子,逗他玩,屋内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小时候,我们和奶奶住东西屋。从大年初三到正月十五,远近不等的各家亲戚陆续上门。那时,二斤白糖、两瓶白酒就是一份礼物,或是二斤点心、两瓶罐头也是一份心意。客人进得门来,有的说声“过年好”,有的给老人行个礼,然后主人就是端上瓜子,递上香烟,沏上茶水,主客这才开始攀谈。

男人们少不了要“玩两把”。以前,东北人习惯“猫冬”。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无事可做,于是男人们走东家串西家,聚在一起小赌。玩的方式多种多样,有打扑克的,有看纸牌的,也有打麻将的。这些赌客今天输明天赢,天长日久,钱都被“抽红”的放局人给赚去了。放局的虽然赚钱,可是这钱赚得也颇不容易,家里既吵又乱且不说,满屋子都是赌客吐的烟,加上随地吐痰、乱扔垃圾的,还要供烟供茶,有的甚至连晚饭都管。

习惯小赌的人,将手上的余钱输光之后也就作罢了,余下的时间只好看人家玩。我们家乡称这种行为叫“卖单”。卖单的人虽然自己不输也不赢,却时常帮着面前这位赌客使劲,宛如人家的牌在自己手中一样。虽然人家赢了钱不会流进他的兜内,不过,他看着人家赢自己也高兴。有的忍不住还总爱出言支上几招,惹得同桌上的其他赌客出言不逊。

每个村中几乎都有几个赌大钱的,他们玩扑克就不是为了怡情了,而是为了获利。虽然他们都知道,自古以来,没有靠赌博能够发家的,可是,他们都抱有侥幸心理,希望自己能逃开那不变的定律。

大赌的方式通常是推牌九。

从54张扑克中选出32张,参赌者每人分得四张牌。四张牌需分成两组,每组两张牌。甲的前一组牌同乙的前一组牌相比,甲的后一组牌同乙的后一组牌相比。哪个扑克上面的点子和大,哪方为赢家。

红Q和黑9搭配在一起叫“王爷”,红2和6搭配在一起是“8点”,这四张牌搭配在一起就叫“八王爷”。这种组合点子很高,获胜机率也较高。有那久居赌博人家的孩子,时间久了,她也知道“八王爷”。偏巧刘兰芳在收音机中讲评书,提到“八王爷赵德芳”。小女孩吃惊不小,她说:“小说里面也在推牌九!”

大赌坑人不浅。有人不但将一年辛辛苦苦赚的钱都输光了,还欠下了一身的外债。有那讨不着老婆的单身汉,钱输光了就把土地租出去,出了正月外出务工,赚钱回来后接着赌,输光了再出去干活。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时代在变,人的观念也在变。起初,参与赌博的都是男人。慢慢地,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也开始赌起了小牌。再后来,已婚的中年妇女开始加入战团。到了现在,大姑娘和新媳妇也坐到了赌桌前。

农业机械化步伐在加快,农民的活也变得越来越少。相应地,农民们参与赌博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现如今,有的人几乎一年365天都坐在赌桌旁,他们整日里看着那一百多张牌也看不够,有人甚至在死前还在叹息:“我这一辈子,就是牌没玩够!”

走亲戚串门的人则是另一种玩法。大家毕竟是亲戚,即使真的动钱,也是小钱,纯粹是为了娱乐。没等玩上几把,酒席已经摆上了桌。主客依序坐好,边喝边聊,用不了多大一会儿,不胜酒力的就已经面红耳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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