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晚会上，捂在手心里的五眼子吊坠（上）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学生活剪影
高中毕业晚会上，捂在手心里的五眼子吊坠
一
七月并不总是黑色，那三天过后，紧接着仪式般的毕业照，它独有的魅力多年以后才会被发现，一场毕业晚会，是即时情感宣泄的窗口，然后焦虑地等待一纸判决。来一次集体出游吧，尽情地欢畅相聚，尽可能地记住吧，让这个班、让同学的相貌和名字，从此在心里扎根，从此多了一份亲情，多了一些牵挂。七月匆匆而多彩。
七月的雨干脆利落，噼里啪啦，没多久就下完了。暴烈的雨势，让人心生激荡，思前想后，更怀不舍。雨骤停，像一曲高音时，琴弦铮然而断，令人有感伤的意味。雨后，盛夏的暑气消褪了一些，空气中短暂地带着微凉；雨后，心头的火热不但没浇熄，反而燃得更旺。七月的雨，是专为毕业的人儿下的。
七月中后旬的校园静悄悄的，行走其中，浓浓的眷恋悄然而生。离校的倒计时，以分以秒在流逝，愁绪、愁怀、愁煞人！离别前，有些话儿未说完，有些事未了，情未了……静悄悄的校园，那无所不在的风，忠实地记录着、如实地转载着曾发生的毕业班故事。
七月，傍晚，雨后，校园，一名女孩正走向教学楼；一袭滚着花边的素色连衣裙，衬出她修长娇好的身段。一名高中毕业班的女生，温婉、清新而可人；她低头小心地避开水洼，经过高大的凤凰树下时，滴在脖颈上的雨点，让她激动忐忑的心，露出了小小的慌乱。
在楼下，遇到了几位抱着乐器的同学。要好的阿兰叫她快点去学校的音乐室，乐器没搬完，门还没锁，要她先去看着，等他们回头再搬。
她是学校乐器演奏队的成员，对音乐室再熟悉不过。穿过灯光篮球场，绕过升旗和表演的大舞台，到了图书馆旁边的一幢平房。门开着，灯亮着，她走了进去，习惯地走到一排小提琴盒前。看着熟悉的琴盒，打开，取出惯用的琴，左手持琴，放在锁骨上，用下巴轻轻压住。她的头微微扬起，右手运弓，随着她的腰身小幅度摆动，一串连贯的音符在房间里响起。
这支曲，不就是去年“十一”学校60周年大庆时，和班里几位女生一起在舞台上演奏的？那晚她们各自穿着心爱的长裙，不约而同地束紧了腰，淡淡的胭脂让明媚的脸蛋更生动；在全校师生面前，九名十七岁的美少女抱着琴上台，一亮相就是满堂彩。没太多的时间来练琴，青春的气场弥补了琴艺的不足，曲毕，台下的掌声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回到班中，专写打油诗的小刘脱口而出：这些姑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一场笑闹过后，她们九名参演女生就被戏称为“九天仙女”了……
怎么一转眼，就要毕业了？离开了之后，学校就该叫母校了；这把琴，也很快会有“新主人”吧。
她突然不舍得再拉了，轻轻地抚了好一会琴，仔细地放回琴盒，盖好，摆在原位。想了想，又紧紧地抱在怀里。
踩在水上的“滋啦、滋啦”的脚步声，渐渐地近了。这走路喜欢踢脚的习惯，怎么就改不了！
恍然不觉地，她走到了门边，身子轻靠在门上。这脚步声，令她期待又紧张；此刻的她，像极了一位羞见心上人、“却把青梅嗅”的词中人。
脚步声的主人重重地在门前跺了两下，随即，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这眉眼常见呀，今天怎么了？心跳这么快！他嘴角的弧线向上拉起了，在笑话我吗？我脸上有什么？
时间过得真快！他的声音。
真快！一晃眼就六年同学了。
二
那次大扫除，他还记得吗？
实际上，那么多次大扫除，她也记不清究竟是哪次了。事情的前后和发生的日子都已模糊，幸好在日记上可以找到具体的日期，还有以尚稚的文笔记下的简单经过。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日期，其它的因无数次在脑中闪过而无比清晰，每次闪过，都让她心潮起伏。
事情真的很简单、很普通，放在其他人身上，仅是一桩小事而已：
拿湿抹布擦窗时，她穿着凉鞋因为湿了，滑了一下，眼看就要从窗台上摔下。
她还没来得及叫，正好拎着一桶水过来的他大叫一声，把桶一扔，上前把她接住。
她刚惊叫出声时，身子就被稳住了。他的前胸垫着她的头，双手架在她腋下，自然得叫人没话好说。可谁来顾及她的感受？
脚在窗台上，身子橫在半空，这姿势太丢人了！他的手，放哪了！！！
然而，电光火石间，他的反应已经够快了，能怪他吗？！
下来后，看着为水洒了一地而懊恼的他，她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都初二了，还什么都不懂！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脸，怎么好像在发烧？
差点摔倒的惊魂未定，被救的庆幸，一下子都让位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宁愿他懂，还是不懂。她的脑袋中嘭然炸开了，那一刻已不会思考。
初中的女生比男生早一步觉醒，这算是情窦初开的她第一次与异性“亲密接触”吗？
无意的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她清澈透明的心窗上，从此多了一抹新绿。
只是，像这样，还能再来一次吗？
相同的情形可以复制吗？就算两人再回到原地，完成同样的动作，也不可能再有同样的心境吧。
同一件事，旁观者也就罢了，同为当事人，也会因感受的不同，造成记忆上的差别吧，清晰、模糊、乃至空白。
上初中后的第一次见面和认识都不算，那是在同学层面的，这才是他俩真正意义上的初见呀！这个日子，怎能不记住？！
比不上花前月下的浪漫抒情，比不上生离死别的悱恻缠绵，一次尴尬、或只是她单方面的尴尬，却那么浑然天成，天底下独一份。
从何时起，她从这次的尴尬中品出了丝丝甜蜜，或许还有更多的……
时间，还真是过得飞快呢！
转眼就初中毕业了，还好，高一又和他同班。高二文理分科，又都选择了文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喊得震天响，选文科的真不多，他们就在这唯一的文科班里，一起走到了毕业的前夕。
六年、整整六年了，时间好像很长，发生了好多事。可偏偏，咋就觉得中学这六年太短了？！
考得怎么样？他关切地问。这是当下大家最关心的，考完若干天后，老师会拿出标准答案，让大家去对，凭此估计自己考了多少分。
嗯嗯。她成绩没他好，这时有种挫败感，自己，追不上他的步伐了！
自己，会离他越来越远吗？
三
大家一起，不是好好的吗？
高一上游泳课，男女生第一次这么暴露在对方面前。女生们叽叽喳喳的一片，就算被体育老师呵斥，也停不下来，没办法，紧张着呢！一些女生好歹围着浴巾，还好点。瞧对面的男生，怎么集体矮了一截？一个个抱着手缩着，好像很冷的样子；有的更把腰弯成了虾状，他肚子疼？
跟老师做准备运动，坐在池边看老师讲解，下到水里练习憋气、潜泳，男女生都是分开两边，壁垒分明。
到自由练习的时候，男女生更是各占一个池角，距离拉开之大，让中间的体育老师显得鹤立鸡群。
只有那些游得好的，才在池中央自由往返，潇洒自得。他，也是其中一个。
不会游泳的她，想让他教，可众目睽睽的，怎么好意思……
她的目光，为何不由自主地追寻？一次又一次地，看似不经意地，她把目光投向那道水中畅游的身影。几节课下来，她仿佛看到：
池中，他和她并排游着，速度不相上下，他俩在比赛吗？拉不开怎么办？她急停下来，对他叫：水下有东西！他真的听话，一头扎进水里察看。她趁机多游了一段，回头见他浮出水面，笑叫：追不上喽！然后，她快活地在前面游，他着急地在后面追，就是追不上她……
一幕又一幕，都是他俩在水中嬉戏，都是他在追她，都是没追上，因为她还没想好：被追上了，该怎么办？
是什么，让她痴傻地在做着梦；既明知是白日梦，为何却叫人恋恋不已，又怅然若失？
暑假，在爸爸的教导下，她终于学会了游泳。
高二了，一天下午自由活动时间，她在学校游泳池里游了一会，坐在池边休息。他来了，肌肉好结实，她都不敢定眼看了。他的眼神，也躲躲闪闪的。
想跑？她叫住了他。教我游泳！爽快的感觉的真好。噢！听不出他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怎么教？他游过来了，站在跟前。看一眼都不敢吗？胆小鬼！
怎么教？难道要环抱着自己的腰，或用手掌托着自己的肚脐？想想都要羞死了！
你怎么会选文科的？先岔开再说。是因为自己吗？她不禁喜滋滋的。
喜欢呗！你呢？他倒老实，可她就是喜欢“喜欢”这两个字。那么，自己选文科，是因为他吗？
尽管心知要弄清谁先谁后是笔糊涂账，可她就是愿意往最好的去想。谁能管呢？她年轻，她喜欢，她乐意，她、任性！
不告诉你！她傲娇地跳下池，就从他面前游起，游了几米后，又转过头说：也不用你……
“教”字还没出口，她就被呛住了，心一慌，节奏乱了，她手脚乱扒，身子就是往下沉。
最需要的时候，有人潜到水下，两只手抓住了她的双腿，一举把她的头托出了水面。她赶忙往最近的池壁游，好在离岸边不远。
她趴在池边，大口地喘息。一会，旁边冒出一个头，果然是他！她的第一感觉不是感激，而是：自己出糗了！
他也趴在池边，朝她笑。她也笑。自己脸上全是水，就连头发都湿了，看起来傻傻的。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傻妞吧！
其实，她很想学港片中某笑星的口吻，说句俏皮话：既然被你救了，那我就以身相许吧，你可要负责到底哦！
当然，只限于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刚才，好险！吓死人了，好在……周围没人发现吧？嗯，好像没人看过来……他的力气，比以前大了；他的手心，温度好高……慢着，他抓自己腿的时候，手掌的覆盖过界了！那儿，是男孩能乱摸的吗？！
她的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肘之间……
那颗种子，从初中开始萌芽，根系随着交往的增多不断延伸，现已到了破土而出的时候。
那轮夕阳，冉冉地落在山坡上，停顿在一排树的树干间。它的光，不再那么炽烈，不再那么炫目，让人可以好好地欣赏：那一颗鲜亮的，泛着一层晕彩，看起来比平常小一点，圆圆的，鸡蛋黄。漂亮极了，好叫人怀恋！
黄、橙、紫、红，由内向外扩散的霞彩，在天边渲染着。山坡上那排树，变成了贴在底色板上的剪纸。随意排列、翻卷的云，像静止了下来，形状也暂时不变了，按着远近厚薄，涂抹上不同色调又深浅不一的色彩，凝固成画的一部分。这一幕，绚丽多彩烂漫，令人目迷神驰。
又不是没见过晚霞，以前怎不觉？好美，前所未有的美！她想留住这一刻，可惜没有照相机和胶卷，那就多看会，希望能记住。哪知越看，越深深地迷醉其中。
是眼前的景象，还是梦境？那一刻，恍如梦，常常入梦来；现实与梦幻交织叠加着，组成了一幅无可比拟的画面。
阳光斜斜地照射过来，去了白天时的酷热，带着温柔的暖意，照在身上，叫人压根就不想动弹了。让她欣喜的是，她的位置在晚霞与他之间，他要看美丽的晚霞，就会看到她。他会把她连同晚霞一起看吗？自己的侧面，不会太难看吧？为了不影响他看她，她控制着自己不往他那边看，只痴痴地看着晚霞。
却不知，她在以他营造着自己的梦的同时，自己也成了人家眼中的风景。一抹斜阳照着她娇俏的侧脸，青春气息洋溢的十七岁的泳装少女，这是晚霞里的一道美景啊！只是，她为何这么不自信？
这时候的水温不冷不热，稍微暖暖的恰到好处，池水起伏着荡来荡去，打在池壁上又倒卷回来，泡在水中，身心都放松了，人奇妙地感觉摇啊摇的，这是儿时摇篮中的体验和感觉吗？摇啊摇，荡悠悠，形容不出的祥宁与安适，但愿长此以往；有他在身边，长此以往，该多好！
多好，有他在身边。一抹斜阳照在她的头上，影子落在他身上；这抹斜阳照着她，也照着他呢！他眼中有晚霞和她，她眼中有晚霞心里有他；柔柔的水波，在他俩之间漾过来漾过去，似在传递着什么。就让他俩一起贪看晚霞，一同浴在这抹斜阳里，在这水波中一起摇啊摇、摇啊摇，摇到斗转星移、天荒地老吧……
那时的她还以为，人生路上有看不完的美景。而今她可以肯定，这是自己有生以来享过的最美的黄昏。
人，能回到过去吗？好想、好想再重温一遍，那让人难为情死、却又忍不住去回味的瞬间。
人一生太短，有很多能与之相媲美的瞬间吗？
四
这些事，像昨天一样清晰，为什么一眨眼，就要分开了？
舍不得！！！
舍不得教室！
早读时的书声琅琅，上下课时，班长叫的“起立”、“坐下”，师生间的“老师好”、“同学们好”和 “老师再见”、“同学们再见”，老师的讲课和板书，同学的认真和走神，老师的提问，有时会冷不丁，同学中有人抢着举手，有人闪避着不敢看老师眼睛，晚自习的赶作业和复习功课，课间操、眼保健操和课间活动……这些合起来，不就是课堂吗？
自己就要离开这熟稔的课堂了吗？
那黑板、粉笔和讲台，那些桌桌椅椅，自己的课桌，上面有多少刻痕都数得清了，墙壁上的墙报栏和优秀作文……一切，都让人不舍！
更别说，教室里还有他。上高二后，功课开始紧张起来，许多都为高考“让路”了。老师、家长、报刊异口同声地说：不要早恋，会影响学业和前途。那好，为了他的成绩，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在教室里陪他。
他很勤奋，一般复习到很晚。她向来晚自习最后一节课下课就走的，为了和他一起，改了。教室里还有其他同学呀，那就坚持呗！每多一位同学收拾书包离去，她的内心就窃喜一分。
坚持几晚后，有了成果，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他坐在最后一排，她的座位在前面，不是同一组。这样，她稍一扭头，就可以看见他。想到偌大的教室被他俩霸了，好开心！
咦？他脸上有汗珠，这么热吗？噢，自己在吊扇下面，他那吹不到。她想叫他坐过来，可每个同学都习惯在自己的座位上学习，需要时要查点东西也方便。
看着头顶上呼呼作响的吊扇，她想到自己书包里有柄折扇，竹骨绢面有熊猫图案的精精巧巧的扇子。她刚要取，就见到他从隔壁课桌的边上，拿起一把大葵扇，扇了起来。那把扇是他们后排几个男生共用的，用绳挂在课桌边的钉子上，差点把这给忘了。
她才观察了两次，就欲罢不能了。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不用担心被别的同学发现，只有两个人，似乎可以肆无忌惮哩！
接着，她不止一次地偷瞄过去，有时他在翻书，有时在写字。只要发觉他有抬头的迹象，她就飞快地转回头。可她期待的，不是这个！
她增加了次数，终于，两人对视上了！就那么一瞥，因为她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转回了头。
什么感觉？好像除了心惊肉跳，没别的感觉呀，肯定是自己太快脱离了……对久点，会不会像小说上说的“目光的交流”呢？再对久点……脉脉地对望？要不要加“含情”两个字……像磁场一样被深深地吸引……要是近了，会在对方的眼里，看到自己清晰的映像？
刚才四目相对，是心有灵犀？还是偶然……那一刻，自己心动吗？他的心弦被拨动了吗……太快了，什么都来不及……再来一次？
父母、熟人、同学都说，自己的眼睛好看。有点八卦的阿玲还笑话她，说她要是用眼对男生放电，肯定一电一个准，电力强大，可以电倒一大片。就电他一个，行不？可怎么电哪……不会……回眸一笑？哪敢……
嗯？他开始收拾了。老天，差不多11点了！她看了手表。
她背起书包想走时，他来到了身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他还是挺关心人的嘛。
嗯。我送你。她差点马上答应了。
不对，他住宿舍，没单车，送完自己再回来，太晚了，会影响他的。
不用了。她的语气，没有明显的拒绝意味呀，要是他再坚持呢？
那你小心点。哦！没戏了，她倒没感到受委屈，只是太正常了，就不能给人点惊喜吗？
她骑着单车，行驶在长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店铺都关了门，昏黄的路灯，隔着老远才有一盏，楼房都不高，楼顶上架着密麻麻的鱼骨天线，一些人家亮着灯，有窗口传出电视剧的歌声，是《奋斗》的主题曲。
她独自骑着单车，毫无紧张不安的感觉。所谓女孩单身上路很危险，在当时就是一个笑话！从小学起，她就一个人上学和放学了。
也因为这个，他没坚持送她吧。
她一边踩着单车，一边胡思乱想。明晚，还有这么好的机会吗？他还会开口说送自己吗？要是他不开口，自己要怎么去暗示呢？要不，干脆直接和他说：我想你送我！
可想想容易，到时开口就难了。怎么，自己这么没勇气？想到，就要做到！
他把自己送到家后，就把单车给他骑回校。第二天早上，找隔壁的小红，坐她的单车去上学。自己干嘛不早想到？
她把座下的26寸凤凰牌自行车踩得飞快，暗暗给自己打气：坚持，就是胜利！
迎面的晚风凉爽，她长发飘起，衣裙若飞，一弯月牙儿照着单车上的曼妙身影，在长街上渐行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