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卷一.丑女

(卷一)

丑女

王村桑生，世业蚕桑，娶妻王氐，亦勤敏善良。赖祖遗桑园二亩，养蚕缫丝织绢以度日月，虽盈余无多，亦足食只用。唯而立而子息杳然，是以庭院寂寂无生趣。日每操劳毕唯逗黄猫黑犬以释郁，或遇昏灯夜雨，黄叶敲窗，寒蛩叽叽，夫妻对坐而黯然神伤。

是年，冬腊月二十六日黄昏，霰雪纷纷，夫妻对灯，闻街头叫乞声甚惨，王氏披窗见一瘸腿盲翁，策杖蹒跚，瑟瑟索索，心不能忍，遂出户引入，扶炕头取暖，食以热汤大饼。翁感激涕零，食已，问家中人口，王氏哽噎，桑生叹曰：“膝下荒疏，唯夫妻互勉而已。”翁问：“年几何也？”答以三十。翁讶之，曰：“生计艰涩乎？”桑生长嘘，曰：“祖遗薄田尚足用之，乃命薄耳！”翁笑曰：“生子贤孝无论早晚，吾有祖传秘方姑试之。”遂探曩出一小包，嘱以用法而辞去。桑生夫妇强留之，不可。

翌年九月二十九日，产一女，夫妻喜甚。娇婴啼啼，黄狸呜呜，黑犬吠吠，并炊烟亦袅袅生趣矣。待满月日，亲邻庆集，解褓视之，乃一怪物也：眉淡似无，两眼一线，鼻歪口邪。夫妻嘿然，唯搓手叹嘘。亲邻亦禁声缩步而去。其夜，桑生谓王氏曰：“丑女难售，与其日日揪心，不若扼而刹之，痛在一刻，省心多矣。”王氏哭曰：“孤凄半世，唯此骨血，即其非类亦上天所赐，杀之不祥：姑养之以疗膝荒。”遂名之曰丑女。桑生长嘘良久，灭灯而睡；王氏怀婴孤坐，泪雨终宵。

是后，夫妻扃户，绝交邻里，人或叩门，辄秘而不应，万不得已，则推病呻吟，挣扎扎启扉半语。邻里知其意，略慰之而去。

期年，丑女扶墙学步，呀呀仿母语，声韵娇婉，温耳可爱。桑生夫妻操持旧业，昼夜不辍，如是者十有四年，丑女亦日渐成人，背观之，则身姿曼妙，乌发长拖，俨然一美人；面赏之，而眉目口鼻难称许。女自觉容仪失雅，有人来辄藏影不出，唯随母操作而已。丑女心慧手巧，洗桑、饲蚩、缫丝、织绢，一睹即会，其技艺之娴熟有过于其母者。女善解人意，闻父叩门，则飘然而至，启扉接掺，扃户煮茶，炊事专任，精巧美洁，诸般件件无可非疵者。父母之心亦稍可慰藉。

女善织花绸，嘱父买五色颜料，自行配制，染丝制线，调理经纬，所织面料精美绝伦，其图案有“清波芙蓉”、“寒塘映梅”、“敷露海棠”、“蜻蜓戏蝶”、“丹凤朝阳”、“西施浣纱”、“昭君出塞”等各尽妙趣，父宝之。古城大贾高价收购，财路大开。女嘱父昂值倍蓰而登门求购者接踵。京中有富商求见女面者愿出千金，父不之许，唯叹命薄。如是者三年丑女积财数万。父欲广置田园，宏拓庄宇，女不许，曰：“些许尚可，多则无益；不若散济贫弱或布施尼庵。”父有难色，母曰：“悉如女意。”乡里弧老尽得故衣棺板，贫不能自振者亦济其粮米；男娶女嫁而拮据者亦赠之。乡人咸唱其德。

女年十八，闻贤而问聘者比比，访其容仪则无不咋舌。父母忧之，女不之顾，唯兢兢操业而已。西邻朱生家道殷富，与女同庚，娶妻欧阳云，绰约有美色而善自标榜，村中小子戏诩其小西施，一时艳帜猎猎，风扬遐尔。云尤喜乐游卖俏，街集庙会无不招摇，尾而调趣吮色者十数辈。云谓自身有磁力辄顾盼而媚笑，众鼓噪笑闹以取乐，至有牵裾握腕抚腮而吻者。有告云以邻丑女之形容者，云辄哧哧笑不己，曰：“任取顽石以甲痕之则较丽以十倍！”故常于桑氏门往来眩色，以期与丑女较妍媸。

某日，丑女启门接父，适遇欧阳云蹈街卖俏，见丑女揪而至街，大呼曰：“是罕物儿尚藏娇待价！一村人不识风流，今捉之而供俊赏！”街坊围观者如堵，笑其妍媸不伦者有之，然责云轻薄者甚夥。桑生见状，气哆哆股栗不已，欲挥举殴云，丑女急父归，闩门而面云，笑盈盈牵云袖并立街心，巡视四周，缓声慢气而言曰：“我，桑氏之丑女也，年及二九，以质陋失雅而不敢对街坊。今为殴阳氏揪出亦献丑不辞。夫形由天造而性唯自修，欧阳娇美乃上天造化之功，众论咸推余亦得餐享秀异。然其生性张狂，酷情卖俏，乃招蝶惹蜂之物者。余窃闻之：悬脔街衢，狸犬共逐；亮臭高标，则蝇蚁共赏。我貌丑若鬼而心善如佛，仪惭观瞻而微技益众。此街坊口碑无庸置辞，今彰丑骇众，敬冀见谅！”言讫，周转亮相后款款而回。欧阳云兜唾载毁无申一辞。三五不肖竟捏腰、扪乳、捉颐吻唇一哄而散。

斯后，丑女制黑纱遮面冠出入戴之，不使人厌恶。急招雇近乡穷弱女子七人，以姐妹称之，教以丝业，待遇优丰，饮食衣著与已同。众喜，敬之仰之，尊为大师，尽心尽力唯丑女之命是听。积货日多，都邑商贾车载马驮而去。丑女谓父曰：“彰财露富乃自戕之道，收入钱物当兑换黄白窖秘之。”父尽如女意。

未几，土匪夜袭，一村不宁，劫财掳妇，祸火漫延无能脱者。二三匪卒闯入桑家，鹰索犬嗅所得无几。女嘱父母掌灯举炬，女冠而出，立阶除婉语莺声，呼匪曰：“夜来不易，饥食渴饮尽可供之。我家素贫，三五年来，假手蚕丝唯求自足，略有盈余即散济街坊及远近僧尼，诸君不嫌细菲尽可取之！”匪见女身材曼妙，声气温婉，欲暴之。女曰：“勿遽取，当自售！”遂弃冠仰面作豺虎声，呼曰：“诸兄欲识庐山面目耶？”匪闻声见状惊讶不已，或吐舌，或瞠目，各各索臂栗肢而去。街头汹汹，鸡呜狗吠，儿呼妇号，哭叫喧嚣若海沸。匪首响哨收队。丑女临街满目凄凉，祸火漫烧无一幸免，而朱家尤惨：其父母腿残臂折，朱生满脸污血，欧阳云裸仰中庭，半死不活，阴窍开裂，血水汨汨，乃众匪轮暴而致之。丑女与邻媪取被复之，抱置于床，小啖以汤，微微而苏。半年小愈，玉颊齿痕累累，舌残音沙，昔时之风流远逝矣。

明年，有媒媪求聘丑女，父母闭户不纳，三顾之，始侍茶叙话。媒媪曰：“东村有徐仪者，闻令爱贤淑，欲聘之，奈何？”桑生长叹不语，王氏拭泪曰：“婶子真不闻耶抑佯不知而嘲谑之耶？”媒媪曰：“我年近古稀，儿孙满堂，岂饶舌造孽者！东村徐生，行四，二十五岁精壮小子，家道尚可，议婚十许家皆推拒之，誓非尔女不娶，舅姑力劝亦不听，诚托老身作伐，我宁释馋讨酒者？”女闻其言，掀帘而出，曰：我之丑名远扬，东村咫尺，徐四宁不知？其果有意，当面议之，成与否，瞬刻事也，老阿婆当惜玉唾。”媒媪去。

明日，徐生来，风仪甚雅。女布茶中庭，脱冠迎之，曰：“以先生年貌，四乡佳丽何虑千百，而屈志觅媸者，何也？”徐生审之良久，曰：“卿之所谓丽者，乃皮相之色也。颜面丘壑不掩肺肝黑红。我所求者慈肠慧心，非渔毛猎艳之俗物可知也。卿之贤声，风雷千里，今造府仰攀诚出于本心，非欺心绐世谋财沽名之妄举也。”言讫，出利匕断指而誓，曰：“他日有悔当如是！”丑女拭泪，为之吮血、敷药、裹指且收其残指秘藏之。婚事遂定。徐生入赘桑氏，仪事从筒不叙。

夫妻床笫之趣声良多，三年两胎，双子接踵，昔时之寂寂荒庭，今则啼笑盈耳。桑生夫妻得享天伦，夜夜上香礼佛，日日抱孙游街。四邻见桑氏孙仪貌俊美，灵秀不群，或云：“丑女乃为天神所使，昼见陋质而夜则脱骨变脸，胜似天仙，余不之信也。

有知其底里者告余曰：桑生夫妇年九秩许辞世，有男女孙各二人，或读书，或工商，多有造就。徐生并丑女终世无交口赧面，皆欢娱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