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背

夕阳的斜影剪碎了我沉沉的睡意。窗外，几片蔫黄的叶子偎匿在层叠的枝干中间，可即便如此，肆意的秋风依旧将它们席卷了来，去逗弄那静谧的河水，圈圈圆圆的涟漪洇染着秋意晕散进整个乡村。亦如不经意间洒落白宣的水墨，渐渐将余晕洇透开来……

我低首望着远处，金色的麦田里，母亲正在娴熟而又忙碌的割着麦子。其实目光所及处，我看见的只不过是母亲高低起伏的脊背，还有被麦浪掬在黄昏光晕里长长的背影。之所以认得出那是母亲，只因为那脊背是镌藏在我心底最温热的记忆，那背影是我唯一想要永远滞留在阳光里的黑暗。

敛封的记忆，一如桂花的清芬，不知何时，挡也挡不住地沁进了心脾，模糊了眼睛……

那一年，十岁的我早已习惯了上下学没有母亲的陪伴，就算阴风下雨我早已不会四下搜索母亲的身影。因为如母亲常常念叨的：你长大了，要学会独立了。已记不清是这一年的哪一天，我撑着病恹恹的身子，终于熬到了放学。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脚迷迷蒙蒙的随着人群涌到了大门外。没走几步，霏霏的毛雨，吻落鼻尖，我无奈的皱了皱眉，抚着胀胀的脑袋，使劲的摇了摇，努力使自己清醒一点，想着趁雨势小点赶紧回家，否则赶上回家那条被雨水洗礼完的泥泞小路，我可真想似春残渐落的花儿，就这么“零落成泥碾作尘”算了。

天意难测，命运偏爱戏娱苍生。心里的牢骚还没发完，毛毛细雨已绽如蚌珠。我勉力地加快了脚步，手中的雨伞在风雨的作祟下向外翻卷，并急急地欲从我的手心里挣脱出去。我的身子晃晃悠悠似风中摇曳的烛焰，手上一不留神失了力道，雨伞便乘风而去了，好在飘飞的不太远就跌落到了地面上。我转身刚要捡时，一只熟悉的手掌先我一步将沾满泥污的雨伞捡了起来，整理了一番复又撑到了我的头顶。“来，抓好伞。发烧刚好一点，不要加重才好呀。唉，妈妈背你。”母亲一只手扣在我的手心，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嘴里还不忘叮咛嘱咐。

听到母亲说要背我，我瞬间恍惚了一下，说实在的在我的印象中我被母亲抱过、搂过……还至今没试过让母亲背。我迟疑间，母亲已背对着我蹲下了身子，好像没打算给我说“不”的权利，又或是无论我怎么抉择她都会一样坚持。搂着母亲的脖子，我攀附上她的背，那一刹那，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和幸福的感觉。可能到了这一刻，我才知道母亲的背原不似父亲那样宽厚结实，却绝对柔软安适，是一个我可以放心依靠的场所。

走到了回家的必经之路，也是最难的一段路程。雨水和着泥土，就像粘在手上甩不掉的的胶水。母亲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行着，我紧紧地贴着她的背，胳膊也向内蜷了蜷。母亲每踏一步，就要继续更大的气力去他下一步，所以母亲走得很慢，亦如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徐徐前行，只是她背上的仿佛是整个世界。尽管，母亲十分谨慎小心，却难免也有脚步踉跄的时候。这个时候她会停下来将背上的我掂一掂，调整一下我的位置，确保我不会下坠或不适。

其实，即使在她踉跄的瞬间，她的身子依旧很稳，她就像是把自己钉在了泥里似的，而我却也似被她牢牢地钉在了背上。萧寒的秋风携着几抔秋雨，拨弄着母亲额间的发丝，还有藏在发丝里我一分辨不清的汗水。晶莹的雨水和咸涩的的汗水顺着母亲的发梢，一滴一滴地敲打着母亲的眼皮、鼻尖、嘴唇、衣角……母亲去似感觉不到一般，依然牢牢的抓着我的双腿。

我稳稳手中的雨伞，腾出一只手，捋干了这讨厌的水滴，并将凌乱的发丝拨到母亲耳后。从余光中，我看见母亲的唇角向上翘了翘，不知是不是笑了，不过很快便隐去了，低下头认真的又盯着烂泥地面，继续小心地前行。这条路，不知何时变得这样长，或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吧，也或许是因为母亲的背上多了个我。渐渐地，我的眼皮不听使唤的垂拉了下来，眼前的景物也依稀看不清透了，耳边隐约能听到的就剩下母亲沈重的呼吸声。

在这漫天风雨中，在这泥泞不堪的乡路上，我什么都不再想，我只要知道能一直依偎在母亲的背上，嗅着母亲的味道，听着母亲的呼吸和心跳声，哪怕于此时被吞没，也是幸福的。

好像过了好久，远处的红日复又露出了嫣然的笑容。应该是黄昏了吧，霞光殷红如斯，我想只有夕阳，只有夕阳才能于万物尽殁时，还能照拂一切、温暖一切……我不清楚这究竟是梦，还是我于清醒朦胧之间的最后一瞥。但我能感觉到母亲的背很温暖，很实在，就在我的脸颊下，就在我触手可及之处，亦如夕阳的余晖。在我心里，母亲恰如夕阳，而她温暖、照拂的一切是我，因为于母亲心中，她的一切就是我。

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就如今日，转眸回望间，远处还是那轮我于恍惚中依约看到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