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香

我和婆婆在厨房里忙活午饭，突然听到院子外有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口齿不清，好像在叫人。

“梅香！是梅香来了”婆婆边说边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了出去，我也跟着跑出去迎接客人。只见一位穿红衣服的胖女人跟在大表哥身后进了院门。

我急忙让他们进屋，大表哥前面走，女人却“定”在院子一动不动，不肯前行，也不想后退，胆怯的双眼盯着我不肯移开。进了屋的表哥又跑出来拉她。她才高抬腿，轻落脚，像院子那只大肥公鸡走路一样，挺起老高的胸部，示威似的一大步，一大步慢慢进屋。

她的样子逗乐了我，但我没敢笑。

大表哥是个退伍军人，我曾见过三十几年前他当兵时的照片，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脸，加上一颗配红五星的军帽，聪明帅气的不一般。只可惜，当工程兵的他，在一次隧道施工中被炸落的山石掩埋，头部受了严重的创伤，虽全力救治，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帅气的五官也跟着变得狰狞可怖。复员回家后，什么事都认个死理，再加上山里人家地形不好，穷，就一直没找上媳妇，近五十岁了，经人介绍，找了梅香回来。

梅香已很亲妮的坐在了婆婆身边，跟婆婆拉家常。高一声，低一声地回答着婆婆的问话，不时的放声大笑，她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声吸引了我，就听她给婆婆说：她家还有一个洗衣盆大小的猪头，要等到过正月十五时再吃的话。

当我看她时，她却立马停住了笑，怯怯的低了头，偷偷地用白眼翻我，我不看时，她就又大声地笑着说话。

这就是大表哥找的媳妇。黄白夹杂稀薄的头发下，久经风吹日晒黝黑的脸庞，看不出具体年龄，一双胆怯又懵懂的大眼睛，白多黑少，眼神游移不定，好像从来不敢和人正眼相视，最难看的是牙齿，在她的大笑声中，就那样长开着，给你展显着黑黄的断根……

出于对客人的礼貌，我端过去果盘，并从果盘里挑选了几样估计她很少见的果品，想直接递到她手中去。

她不笑了，紧张的两眼直盯着我，身子向后躲，一边使劲地摇头，一边说：“不要，不要！”很不信任我的样子。

“给你吃的，快接上吧，梅香！”婆婆在一边劝她。

梅香不时地抬眼看一下大表哥，又看我的手，就是不接东西。

直到婆婆喊来表哥。

表哥接过吃食，很随意的递给了梅香。

她双手接住果品，捧在眼前仔细的看了又看，接着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随后用手在口袋上捂了捂、又拍了拍。看得出她很高兴。

其实，她的兴奋立马就活跃在了脸上，笑成了一堆。笑到高兴处，一转身，从炕沿上跳到地上，高抬腿、轻落脚、抬头挺胸、更大声笑着，在地上转起了圈。转够了，一边指我，一边爬在婆婆的耳边悄声说：“她给我好东西吃！”幸福与自豪溢满了她的脸。

婆婆问起她今年的收入。她又一次兴奋的在地上转了几圈，笑着自豪地夸口，“今年挣了好多钱，比他（回头用手指大表哥）还多”，只见梅香把手伸进了怀里，掏出一个黑色手绢包，包里有个塑料袋，她仔细地打开塑料袋，里面躺着一沓人民币，一张一百元外，其余的全是二十元，十元，五元，一元，五毛，厚厚地一沓，我大概目测了一下，应该不到二百元。她取出一张五元的纸币，要送给婆婆，婆婆不要，她又仔细地抱好，揣进了怀里。

自从我给了她果品后，她看我的眼神就没那么胆怯了。婆婆曾说过，梅香有点智障的问题。但她的笑声感染了我，我想逗逗她，就突然想起了她夸口的那个有洗衣盆大小的猪头。

“把你家猪头送我吧！”

“不，”她坚决地摇头，身子向后退一点。

“那我用东西换，行不？”

“不，”她还是很坚决的摇头，身子一个劲向后退去。

我找了找身边值钱的东西，一抬头看见院子里的车，就指给她。

“我用那辆车换你家猪头，换不换？”

“不换，我不要你的车，猪头要留下过十五呢！”

她有些急了，生怕我抢了她的猪头，脸变的黑中泛红，紧张的躲在婆婆的身后，远远地，只用一个白眼球警惕的看我。

老公悄悄对我使眼色“别再逗了，小心犯病。”

看到她的样子，我也不敢再吭声。

“她开玩笑呢，不要你的猪头！”婆婆和大表哥也都笑着劝梅香，劝了半天，她才放松下来。

但我好像已经伤害了她，她再也不看我，不理我，不接我的话茬。只管和婆婆大声说笑，说到高兴处，还要下地来走两圈圈。

……

后来听婆婆说起，梅香是个很命苦的人。

梅香自小有些智障，曾经嫁过两个男人，那两男人都嫌弃她，挨打挨骂是经常的事，嫁过来时身上还留有很多伤。后来也就都不要她了，梅香又被送回到本来很穷兄妹又多的娘家，她的哥嫂嫌弃她是个累赘，把她圈在山边一个窑洞里，不让她出门。生性屈强的梅香，受到非人待遇后，变得越来越疯，越来越傻，胡整，乱跑，搞破坏是她整天的营生。

媒人带着大表哥去看时，大表哥直摇头，怕领回会迫害家人。就在表哥出门要走时，这个和自己有着悲惨命运的傻女人却甜甜地对大表哥笑了笑，就因为这一笑，大表哥说领回来试试吧。

从此后，两个苦命人生活在了一起。大表哥从不打她骂她，遇事给慢慢讲，有钱就带她去看病，说也奇怪，在表哥的关怀下，梅香慢慢变了，能懂得大表哥是真心疼她，对大表哥产生了特别的信任。

在大表哥的引导下，她慢慢学会了好多生活活计，在家养猪，养鸡，进山挖药，拾酸枣，出门给人打短工，日子过的像模像样的。她不但跟大表哥学会了认识钱，知道怎样保存自己的劳动成果。还学会了心疼大表哥，整天跟在大表哥的身边，用她那大声地、真诚而独特的笑声，结束了大表哥一个人孤独生活的日子，也了却了大表哥寂寞的心。

过去好多天了，有时静下来，好像还能听到梅香那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其实，就是身心有些残障的人，他们需要的只是安全与信任，只要我们用真心去关怀他们，多给他们一点关爱，他们也不会成为社会的负担，或者能减轻社会的一点负担。

愿梅香的笑声再坦然、再温柔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