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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冷.梅香

推荐人:武芸 来源: 阅读: 2.39W 次

第一回 疯癫道月夜暗留相思药 善韩贞深夜偷见病寄清

夜冷.梅香

冷夜,有雪,冷香园中。

“大道初修通九窍,九窍原在尾闾穴。先从涌泉脚底冲,涌泉冲过渐至膝。膝过徐徐至尾闾,泥丸顶上回旋急。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余去无踪。历年尘垢揩磨净,遍体灵明耀太虚。修真活记有何凭,心死群情今不生。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照耀满神京。”

韩贞手持经卷,坐在靠窗的书桌旁,嘴里喃喃念道,不知不觉已交三鼓。他伸了个懒腰,推开西窗,天空兀自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时至腊八,冷香园中的青梅已然盛开,冷风如刀,梅花飘零,送来缕缕清香。

韩贞深吸了一口冷气,将窗掩上,又开始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出一阵阵病态的嫣红。

“看来屋里要暖和得多!”韩贞苦笑。

桌上有一碗药,那是一个疯癫道人留给他的一剂药,他甚至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

那是今年的中秋之夜,他与师兄贾寄清偷出道观,在山丛中饮酒。是夜明月当空,草丛中各种昆虫蛐蛐作声,四下里乐音不绝,他想起晋代左思曾说过“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之乐,此际亦复有此豪情胜慨,於是尽饮一口美酒,迎风呼吸,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亦得舒凡尘之抑郁也。

山路旁经过一个衣衫褴褛的道人,见他二人叹声道:“脾郁气结,面殇阴阳,恐不久于人世!”韩贞见他精神与常人迥异,低声对贾寄清道:“师兄,这道人疯疯癫癫,在我崆峒山上胡说八道,待我去赶走他。”贾寄清只摇头,随即转身而去。

那疯癫道人哈哈大笑,朗声道:“观君之象甚于他者,故及施良药,兼勿迷恋红尘之人,诸事释怀,方能根其病垢,颐养天年矣。”

韩贞回过头来,见贾寄清的身影自山腰闪过,已去得远了,只听得回音从山腰后缓缓传来:“人生苦短,生死何异,焉有介怀?”。回头去看那疯癫道人却哪里有人,只见脚下遗有两包什物,他缓缓拾在手心,打开看时吃了一惊,都是些稀世珍品,远非凡间所有。包内另裹有一张黄纸,月光之下依稀识得上面的文字:“东海龙王角一双,虾子头上浆两钱,万年陈壁土稍许。千年瓦上霜若干,阳雀蛋一对,蚂蝗肚内肠半钱,仙山灵芝草两颗,王母身上香无限,观音净瓶水两滴,蟠桃酒两缸。”韩贞心道:“原来这是那道人开的药方,怎么有两剂?”

正自惊讶间,但见东方天色舒白,西路金光显明,他便依旧路,寻回道观。后门已关,门墙虽高,然以他的轻功自是轻而易举。他见师傅和众师兄弟早已安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轻坐在原寝之处,故将床铺摇响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众师兄弟还正睡哩,不知韩贞已偷出去饮酒。

一月后,深夜。

韩贞偷偷将诸事于贾寄清说,到得他房中,见他躺在床上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倒似生了一场大病。又见桌上摆着几天的饭菜都未动过,知他病得不轻。

韩贞忙问道:“师兄,这些日子来你怎么了?”

贾寄清双目呆滞,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很没用……人说到了西方极乐世界便无忧无虑……”

“师兄,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哦,这里有两包东西,是那疯癫道人留下的,该当如何?”

“师兄……”

韩贞将耳朵倾到他嘴边只听到:“那是谁……如来佛祖,观世音……”韩贞知他语无伦次,到厨房另取了饭菜喂他吃了,便将两包东西又拎回冷香园不题。

第二回 色空僧托梦道真谛 贾寄清命丧奈何塔

只道韩贞端起那碗药,放在嘴边,只喝得一口,便吐将出来,药实在太苦了!他打定主意终于还是将药喝进腹中。

他喝得并不快,苦口良药,他知道只有苦楚能使他麻木,深深的苦楚!

韩贞打了个哈欠,方觉星眼微蒙,吹灭孤灯,裹着棉被即迷迷糊糊地睡去。

“咚咚,咚咚……”门外忽然有人在敲门。

“是贾师兄?”,韩贞心道,“自从上次中秋夜后他就再没来过。他来,难道是……他还是忘不了那位姑娘?”

“可他为什么还敲门,万一被其他师兄弟察觉,那他就不能和那位姑娘再见面了?”

“是师傅?不会呀,师傅才到冷香园查完房,没走多久?”

“难道是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我和贾师兄出观饮酒或者有关那位姑娘,要来责问于我?”

“不会!否则,刚才他就会问起。”

“那又是谁呢?”

“谁?”韩贞叫道。

没有回应。

他想起身去开门,忽然觉得全身半点力气也没有,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一阵白烟吹开了房门,白烟深处恍惚只见一人从外走来,含笑说道:“贞师弟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你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师弟,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师弟,别人未必中用。”

韩贞朝那言语之人望去,见那人身着一袭僧袍,头顶光秃,乃是一僧者。他揉了揉双眼,依稀识得那人正是贾寄清。

韩贞吃了一惊,颤声道:“师兄,你……”。

“凡尘情事已了,我不在是你师兄,贫僧法号‘色空’。”

韩贞听了,兀自呆立,两行泪水自面颊缓缓流下,恍惚问道:“有何心事?你只管托我就是了。”

色空道:“师弟,你是个凡尘里的信男,连那些颇具功业之流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人世稍定,国和民强,然狭隘之条者根至心髓,非朝夕可以化解。尔痴情冰心,于世恐有所变,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英名了!”

韩贞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

色空冷笑道:“师弟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但如今能随波逐流,忘却情怀,默默于世,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韩贞便问何事。色空道:“天机不可泄露也。尔天生信善,不格于世,它日为世所用亦未可知也!”

韩贞还欲问时,只见色空双手合十,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西去,消散在了浓烟之中。韩贞梦醒,呼出一口长气:“原来,这只是一个梦!”

忽听二门上传事云牌连叩四下,人回:“没了,贾寄清跳塔了。”韩贞闻听,吓出一身冷汗,峭立良久,叹道:“原来都是真的,师兄果真……,果真去了西天极乐世界!”他想起上次中秋山丛饮酒,贾寄清告诉他,自己每到清晨便悲观绝望、痛不欲生、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情形,又想到上次见他不修边幅的样子,仿佛明白了什么。

彼时举观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无奈何众道推理显根由 终难舍韩贞雪夜走天涯

却说道观之中另有一尼姑庵,乃世人所筑,名曰:五行庵,故取木、火、土、金、水五行之意。庵中有一少尼,年方十六,生性淡泊,乃是本省知府梅大人之女,名曰:梅静。忽听得邻旁道观之中人语喧杂,放声大哭。

“姑娘,你怎么了?最近你老是心神不宁的。”紫鹃道。

“紫鹃你去看看,那边出了什么事?”紫鹃应声而去。

韩贞走出冷香园,只见人群喧哗,乱成一片,他见奈何塔前里里外外都围着人,知道那就是贾师兄的葬身之地,狠不得冲过去放声大哭,随即心想:“须得到他房中取得锦帕方不误了师兄死后的名节!”

他趁着众人杂乱之际来到贾寄清房中,他轻功本就高明,余人更无察觉。房中没人打扫,甚是狼藉,想到贾寄清今日凄惨的遭遇,不禁掉下泪来。他在房中苦苦找寻,始终不见那张绣有青梅的锦帕,忽听得门外大噪,众人向房里而来。韩贞不假思索,跃上了房梁。

只听得“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走进几个人来,余人则立于门外。韩贞向下望去却是师傅,崆峒派掌门人方傲天,还有几位师伯。只见方傲天到房中巡视一遍不见有异,回头低声道:“师兄,今夜我徒儿惨死之事有蹊跷。”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错。贾寄清表面上看上去是跳塔自杀而死,其实不然。”韩贞向说话人望去,见他形体枯槁,颔下一缕长须,正是大师伯方步平。

“方师弟,你可还记得你那徒儿小腹上插有一把短剑?”

“记得呀,怎么?”

方步平道:“他即决心跳塔自杀,为什么又要用短剑呢?”

“是呀!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呀?”方傲天置疑道。

方步平捋了捋胡须,泰然道:“刚刚我已派人到塔顶去查看,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来汇报。”

“呵呵……”屋外不知何时候走进一个少女,那少女一身白色长裙,拥着一袭小红风衣,踏雪而至,在寒风中飘飘冉冉,令人神往,就像是佛堂中坐落的观音。

韩贞向她瞧去,一张清秀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那少女痴痴娇笑,看来是那般的天真与烂漫。

韩贞终于又见到了她。

她是那样的纯洁而干净,她的每一个举动,在他看来都如同梦一般!可每一次她又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地遥远。

每一次韩贞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么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

苦笑。

“爹……”以后的话韩贞都没再听见。

韩贞回过神来,见那少女亭亭玉立在师傅身旁,忍着不向她看,但他的目光还是不自主地向她瞟去,每一次他的心里都是一阵难受。

门外又进来一人,那人向屋里三人拜倒,一一作礼,道:“弟子等奉命察看,在塔顶拾到了这半截手帕。”

方步平接过来放在手心,见手帕上绣着两枝青梅,大雪之中,兀自盛开。

“方师兄,你可识得这手帕?”

方傲天接过手帕,神色愈显凝重。良久,只听方傲天道:“这是我那不孝徒儿贾寄清的手绢。”

“这明明是女子之物!”众人心道。

方傲天过了很久,仰天叹到:“鄙门不幸,孽徒竟做出如此……如此之事!”

众人闻言,心中都明白了方傲天所说的“如此之事”,都道:“贾寄清年纪轻轻这般执迷不悟,以致如今铸成大错,真是可惜,可惜!”。

方傲天道:“不瞒各位师兄,孽徒今年中秋之夜就被我发现。我问那女子是谁,可是无论我如何逼问,他始终不肯透露那人姓名,我只得叫他立下重誓,不与那人相见。我说‘寄清,尔家境贫寒,况今甫当壮年,应潜心修道,以期后有所为,今儿女私情交杂不清,废了功课,你怎么对得起爱你的人,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一年前我就看出你和众师弟有异,罚你上思过崖,哪知你竟如此冥顽不灵,孺子不可教也……”

“每次骂你,你总是这样一句不答,你到底要怎样?”

“……哼……我平生还没见过你这样没用的人!你自己说,去年和无量剑派比武,你输得有多难看……你要知道,你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脸,你丢的是大家的脸。我打你,骂你,叫你跪在雪地上,就是要你明白!”

“你倒是说话呀,你哑巴了呀?”

“……哎,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方步平走上前来,在方傲天肩头拍了两拍,说道:“这也怪不得师弟你了,是那弟子不孝!”

众人齐声道:“是!”

(尾声)

夜同样冷。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个人自山上踏雪而来,却是韩贞。

“贾师兄真的是自杀的吗?”他打开一个包裹,那是贾寄清没吃的那剂药。他将包里的龙王角、阳雀蛋、仙山灵芝草都扔下了山崖,只留下了那坛蟠桃酒。他着喝酒,心道:“难道贾师兄吃了这剂药果真能’诸事释怀‘吗!”

他望着前路漫天的雪花,不知何去何从,嘴里呐呐念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完)

武芸

2013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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