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落地

终于还是落笔了。之前犹豫踌躇了好久，我总是说自己很忙，但捋一捋，问一问，忙些什么呢？这个世界谁不忙呢？

我一直埋藏着这个画面，不与他人说。因为我怕表达不了那美好的东西，也觉得别人不那么乐意接受，更怕他们觉得我矫情。

上星期回去了，那个生养我的地方。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就启程返校了，起得很早，天是阴郁的，路面，房子，空气仿佛都掺进了灰色。走在家乡的路上内心不够平静但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天空开始飘雨的时候，我正在候车，背后是一片绿色的苍茫，稀疏的车影不时打我眼前掠过。蓦然看见，地下躺着一只燕子，身子已被来往的车辆碾的稀烂，正像《功夫》里的一句台词一样，碾的连它老妈也不认识了吧。

有些唏嘘，觉得我应该把她移出路面，让她留一个全尸，不要死了还得不到清净。但那是不可能的，它已经和地面黏连在一起了，而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做这样的事情。我选择了忽略它，把目光投向远方，虚化。思绪却慢慢聚焦，我记得听家乡人说过燕子从来不会落地，直到它死的那一刻。尽管这有些夸张，而且又与我听到的另一个故事很相像。但此刻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突然又想到它的家人呢，会不会发现它的伴侣不见了呢，发现它的伴侣离去又会不会伤心呢？我想不会的吧，它们瘦小的身躯精巧的脑袋又怎么会有这么高级的思维。但我知道燕子结成的都是终身伴侣，两只或者三只组成一个家庭，一起生养，一起迁徙直到死亡。想到这，就有些悲伤了，我替它祈祷希望它是三口之家或者着四口之家，这样就会少些悲戚，少些艰辛。

我把目光聚实，重新看向燕子躺下的地方，那一刻，我终身难忘，那一刻，我险些落下泪来。

一只燕子，站在地上。在这灰色的清晨，我感觉时空突然静默了两三秒，一只活生生的燕子站在那里，旁边躺着一具残破的尸体。它轻轻地啄它，仿佛在说：你为什么在这儿？累了吗？干嘛躺在地上？为什么不回家？

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燕子掸动瘦弱的翅膀飞了起来。我恨，恨那辆不晓时宜的汽车，脱口骂了出来：他妈的！我不觉得自己粗俗，反觉得一丝痛快，而悲哀与痛恶始终弥漫。车子为什么突然多了起来？燕子像乱风中的树叶一样，落下，又飞起，划过去又划回来，仿佛尽是无奈与伤感。它在空中悬停，又用喙啄躺在地上的伴侣，仿佛在说：快起来，车来了。

又一辆车来了，我该走了。车停了下来，我突然想对司机说：你走吧。但嘴张开了，看着打开的车门里边七八双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哑口无语了。我呆呆地站立了一两秒，又迅速瞟向仍在划动的燕子，痛苦地一头扎进了车里。不想回头看了，也不想坐下，站着，又回了一次头，看到的是车后坐着的一排茫然的眼睛。我的眼睛在潮湿，鼻子酸酸的。

那短短十几秒的画面重复地放映在我的脑海。它在想些什么？或许它早就知道了伴侣已经走了，躺在那里的是风吹了几天的尸体。只是孩子不停地叫着妈妈或者爸爸，只是它不甘心不相信它就真的走了，只是不能克制自己的伤心仍要来看看它。不，我不能乱加猜测。那是多么复杂的情感，我理解不了的，我无法知道它到底想些什么，不知道它是在伤心地落泪还是在莫名地狐疑。我错了，我不应该说它们没有高级的思想，也许它们比我想的更多，它们比我更富有情感。

我不能平静，同时听到车内几个农家妇女在说话。

“现在都跟卖闺女嘞样，跟咱那时候都不一样！”

“以前走到一块就过了，现在六万六，八万八，要车要房，把爹妈卖了也不中啊！”

我听着，静默地听着。

“花那么多钱，娶的媳妇也不中啊，平时还得给她端吃端喝，啥活不干，弄不好还跟你闹，还不让一个院儿。做个月子，一个月给她买二百鸡蛋，啥好吃买啥，就那也不中。这是娶个爷回家啦，这是！唉。”

“我那时候，做仨月子也没吃她几十个鸡蛋，就第一天给我搅了碗汤，给我端过去了，第一生，是个闺女，俺婆子不高兴，从那儿就没管过，就有一回，我下来蒸窝窝晕倒了，那是实在不行了，给拉到医院，输了一瓶水，花了三块钱，一家伙让俺婆子骂三天。别说让她给你端吃端喝啦！”

我叹了口气，不想听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为什么说燕子从不落地？我明明看到了，难道我十几年的经历，比他们还要多？我想我知道了。

而事实上燕子也确实很少落地。也许真的这个世界就没有它们想要的那么干净，地面上的污浊使它们不安，使它们恐惧和厌恶。

我脑海里又浮起那个短短的画面，阴郁的天空，燕子，终于落地了，一只躺下，一只轻轻地想要唤它起来，它说了些什么？地上太脏吗？我听不到，只是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