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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故事

推荐人:沫醇 来源: 阅读: 2.47K 次

初夏的朝阳升起了一竿子,照在长眠已久的深林中,依稀能听见几声鸟鸣和蝉声,像平淡的起床号。露水的湿气很快被炽热的阳光蒸干,奔赴下一轮水循环,风试探着吹过时,层林会发出日复一日了几十年的低吟声,像无曲调的歌唱。

科幻故事

当直升机螺旋桨的噪音划破这原始的宁静时,周衍感到有些愧疚。他出生以来仅在照片中见过这景象,没想到第一次身临其境就要这样打扰,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愿意从太空电梯基站步行到此,但时间来不及了。

他是来劝说最后一个居住在地表的人类的。

人类的太空移民已经开展了半个世纪,周衍是距今大约三十年前第二批移民时和自己的父母一同进入“北京七环”太空城的,当时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在这三十年里,周衍见证了太空移民从部分到大部分的过程,见证了太空城建筑工艺和模式的不断提升,见证了人类的足迹踏及太阳系每一颗行星,人们把同他一个时代的人称为“移民族”,这类人从出生开始就居住在太空城,尽管呼吸着来自地球的空气,但从未见过真正的地球表面是什么模样。周衍并不喜欢这个称号,他更希望能够回到地球居住,回归农耕生活,但太空城严格的法令使这成为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他今天能回到地球,得益于一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笛默克。

笛默克在太空城联合是一个如雷贯耳的传奇,他从壮年时期就一直反抗太空城移民到今天,据说他曾经拥有过一众和他共同坚持回归自然理论的信徒,但他们大多数在后来去往了太空城,为数不多的几个坚持者也没能活到他这个年纪就去了。于是,太空城联合需要说服的人就只剩下了他一个,至于非要劝他走的原因——完全的太空移民对太空城联合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政绩,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利害关系,但他们希望在史书上尽早写下这一笔。事实上,已经有一些政客在为此造势,周衍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他被委派来的原因。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周衍今天早些时候在太空电梯入口处听太空城联合领导人亲口向他说的,但他直到现在对此仍有些恍惚。

直升机降落在一片平坦的草坪上——这是现在绵延万里的欧亚林带上唯一一片称得上平坦的草坪,螺旋桨搅动着地上的草叶,像在搅动一潭碧绿色的水。他在停稳后走下了飞机,踩上了他从未在太空城里接触过的真实的草,虽然和他想象中有些不同,但他还是产生了类似加加林那种“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的感觉。

然后他看见了一间木屋。“木屋”是一个很精准的描述,因为周衍对这间屋子的感受只有“木”和“屋”。他能辨认出这是一间屋子是因为提前看过这里的照片,这种建筑形式已经是太空城学生初中历史课上要学习的了,太空城的房子和半个世纪前已经很两样。不过当他自己真正面对时才能感受到那种木质的气息,那是藏在每一条锯痕里的沧桑感,这和太空城里那种纯钢铁结构的组构式房屋比起来,似乎是只能用沧桑来形容的。

“我在这里等您,您有四个小时。”机组人员的声音打断了周衍的思绪,他对此感到有些不满,但也只能作罢,向着那间木屋小心翼翼地走去。

接近那间木屋时,周衍发现木屋的门启开了一条缝,一双略显枯槁的手推开了门,一个老人走出了木屋,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哈欠,然后看见了周衍,周衍当然也看见了他。与那些气急败坏地从这儿回去的前任劝说者们所描述的不同,笛默克看起来是个和善的小老头,整个人不足一米六五,头发白了大半,不过看起来非但没有周衍想象中的蓬头垢面,反而呈现出一种自然的整洁。他看到周衍时,湖蓝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透露出一种惊喜而迷离的光芒,然后用纯正的英语说:“早上好。”

“您好。”周衍局促地点了点头,他本来准备了一大段显示诚意的开场白,此时却有些不知道怎么施展,只得做出一句简单的回应。

“我这儿很久没客人了,”笛默克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淡,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好激动的了,他侧身示意周衍进去,道:“欢迎你。”

于是周衍走进了这间木屋,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间真正的木屋了,里面的陈设很简单,迎面是一张石桌,上面有两个杯子,周围放着几把木质的椅子,周衍猜测也是手工打造的。石桌左边那面墙上是书柜,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书籍,从那面墙惊人的厚度看来,估计有上万本或者更多。书柜旁边有一个老旧的沙发,周衍甚至能够想象笛默克独自一人在这张沙发上用书籍打发一天中大部分时间的样子,沙发旁还有一个带龙头的木桶,大概用于装水。石桌右边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小床,床头有一个放衣物的柜子和另外一个应该是用于放杂物的柜子,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很简单吧?”笛默克从石桌上拿过一个杯子,走向那个木桶,接了一杯水,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显出惬意的样子,倒让不知所措的周衍有些尴尬,不过他还是很快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笛默克正对面,准备开始自己的工作。

“笛默克先生,您知道,现在太空移民已经很发达了。”周衍试探着抛出了一块不算好的敲门砖,但笛默克还是回应了:“是的,你的前任们和我说过。”

“那您为什么不试着上太空城生活一段时间呢?”周衍自己也察觉到了话题的不对劲,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笛默克抿了口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周衍。”

“你觉得,太空城的生活真的比这儿好吗?”笛默克的眼睛盯着手中的水杯,但周衍仍觉得他在凝视着自己:“太空城的生活要比这儿方便很多。”

“是,这里没有电力和你们那些‘方便’的设备,但你也看见了,我在这儿活的很好。”笛默克随手从书柜上取下了一本书,书脊足有二三十厘米厚:“你也是第一次下来,我们可以一起聊聊关于我的事情,然后一起逛逛林子,但我不希望你把这当工作,好吗?”

周衍是真的对这建议萌生了赞同,但他依旧记得今天与太空城联合领导人的谈话,以及那个比政绩更重要的理由。事实上,当他见到笛默克时就已察觉到一切都是真的,领导人口中那事的确将要发生了,但他仍然不敢相信太空城联合居然敢做出如此大胆——甚至是疯狂——的决定,这倒不关乎某个人,是和每个人都有关的,换而言之,所有人类都被捆在这绞刑架上了。可他还是选择说了好,也许是因为笛默克太令人无法拒绝了吧。

笛默克翻开了书,问:“你的那些前任们是怎么说我的?”

“他们都说你是个固执的老头子,异口同声到我不得不相信的地步。”

“哦,”笛默克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同以前的几十年一样看着书,他的古井无波让周衍想起在来的路上看见的那片森林:“我是很固执的。”

“我和他们都以为自己能够改变您的想法,但看来我们都是错的。”周衍看见笛默克将书往后翻了一页,有些无奈地说。

对方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只是随口问:“其实我很好奇,从斯根巴克那会儿到现在,从来没有一部科幻作品描写过人类主动完全离开地表,不论什么时候,人类都没有抛弃过地球。你们为什么会想要完成所谓的完全太空移民呢?”

周衍没有回答,笛默克的问题是他从未思考过的,但事情的确这样发展了,现实毕竟不是科幻小说。然后他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事情的逻辑顺序有可能完全颠倒,对笛默克的劝说由原因变成了结果,或者说是完成目标的一个要素,完全移民的理由也与他原先所想的趋之甚远,太空移民远没有结束,至少不止这五十年。这个可能很快被周衍判断为真,这时,他直视笛默克的眼神里又带有认同了;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也是谎话。

“其实,”笛默克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书轻轻合上了:“我觉得你和之前那些人很不同,但不同在哪里我又看不出来。也许是我老到有些嗦了,但......你想听听我的回归理论吗?”

周衍当然同意了,他对此是很有热情的。但领导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了,他感觉到对笛默克的认同和对太空城的责任形成了一个无解的方程组。理智上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人类,但他又深深的认为这该死的决定是一种背叛,也许和他有相同观点的人占大多数,但半个世纪来太空城联合作出的决定从未曾更改过——长久以来,他们变得独裁了。

笛默克的叙述已经开始了:

“我在二十四岁前一直在伦敦生活,从小时候我就在想,如此繁华的大都市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我见过钢筋和水泥,但无法想象它们是如何变成那些艺术品般的建筑的,那时我单纯的认为文明就是完美的。于是我在一个普通的大学读完了建筑系,投身我所认为的文明,然后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从这时开始,我的人生轨迹改变了。

“我去公司报到的第一天,主管就交给我一个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半成品项目,并要求我在若干天内画出设计稿,好让施工开始。我对此满怀热情,在期限内画出了一个几近完美的设计稿,主管对此非常满意,但好景不长,那栋大楼在完工一年后的某个周五轰然倒塌,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我,但我在警察逮捕我之前对此一无所知。后来我才在狱中知道是那个主管卷走了太空移民项目中大部分的款项,虽然我只在狱中待了三个月就被证明无罪,但我仍对文明产生了巨大的厌恶,对太空移民也同样。这种最原始的厌恶促使我产生了回归自然的想法。

“出狱后,我花了不多的积蓄在这里买下了一块便宜的林地,还有你看到的这些书。我建了这间木屋,看了很多让我受益匪浅的书,例如《寂静的春天》。这时的我才发现原先的想法有多肤浅。人类说是万物之灵,不如说是一群丧尽天良的强盗。但在长久的独居中,我慢慢消化了这些想法,我的回归自然理论,说是回归,不如说是逃避,我逃避了所谓的文明生活,换取了心灵的安宁。我依赖地球对我的庇护,厌恶不稳定的环境。对于自身来说,你们没有什么错,但我仍然怜悯你们——不懂得亲近自己身处的环境的人与流浪儿无异。”

周衍没有说话,笛默克的讲述是极简单的,但他深邃的意味让周衍有些语塞,原本准备好的劝说的话语也变成了沉默。

“也许您才是对的。”沉吟良久,周衍说。

“没有人永远是对的。”笛默克摇了摇头,将杯子伸到那个水桶下,但没有接到水,桶已经空了,他又抬头看了周衍一眼,说:“陪我去林子里打桶水吧。”

周衍主动拿过了那个水桶,发现它并不如自己想象中轻,而自已身上的西装实在碍事。但他还是把水桶拎了起来,他对它木头的质感深深着迷,这也许就是自然的吸引力所在吧。

他跟着笛默克出了门,在木屋的不远处,那架直升机仍突兀地停着,与周围的绿色格格不入。那个机组人员锐利的目光透过墨镜传到他的身上,让他有些不悦,但他没说什么,只是陪着笛默克慢慢踱向另外一边的林子——在来的路上,周衍看见那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

“其实,你们所做的也不都是坏事。”笛默克瞟了吃力的周衍一眼,轻轻开口道:“比如你们把城市都搬上去之后种下了欧亚林带。”

周衍苦笑了一下,这很快就会变成坏事了。

他们很快到了小溪旁,周衍小心地在溪边放下了水桶,嗅到了一股水的味道,那是一种自然而浅淡的清香,像对折后的糖纸。溪水的清澈是他在人生的前三十年从未想象过的,他在太空城喝和用的都是经过大量化学处理的水,静置一会甚至会出现一层淡淡的白色沉淀。溪水下游动的鱼清晰可见,周衍感到那鱼比自己幸福多了,虽然只有七秒的记忆,但至少是自由的七秒。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对自由的冲动:“您想知道我为什么和之前来这儿的那些人不同吗?”

笛默克点了点头,把木桶的盖子打开了。

“因为我知道太空城联合要干什么,”周衍的语气抑制不住的激动:“他们要进行大焚烧。”

“那是什么?”

“他们要焚毁整个欧亚林带,并设法收集焚烧时释放的能量,同时焚烧也可能烧穿地表,将地下的金属元素进行初步的冶炼——这些都是建设太空城需要的资源。我不知道他们会去如何实现,但太空城联合作出的决定从未更改过,也许他们会谎称这是由闪电引发的林火,他们无法扑灭才改为收集能量,这是绕过舆论的最佳方式,也是他们的惯用手法。”周衍的声音不高,但在平静的林子里依旧回响。

笛默克的动作滞了下来,他慢慢地把木桶放下,凝视着周衍,问:“你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是太空城联合领导人亲口和我说的,”周衍突然感到有些后悔,但话已至此,他还是说了下去:“我其实在来时并未决定对您说明真相,但您真的打动了我,我认为不能向您隐瞒。”他还有一句话没有出口:大焚烧不可能因为笛默克一个人而终止。

笛默克几乎是颤抖着喃喃道:“怎么会有孩子傻到去焚烧自己的母亲呢......”

周衍没有说话,他听着流水的声音,感到自己早已背上了一个十字架,只是现在才发觉——它是至少比那个木桶要沉重许多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后,笛默克说:“你回去吧,我不会走的。”

这结果是周衍所料到的,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回身默默走开。他依旧背着那个看不见的十字架。

走出去不远,他突然听见一声轻微的脆响,轻微的几乎可以与树叶的声音混为一谈,但周衍还是注意到了,因为紧接着传来了溪水被激起的声音。他立刻回头,看见笛默克已经倒在小溪中,木桶里的水撒了一地,也许是过度的愤怒麻木了他的神经,他在溪边跌了一跤,磕到了一块锐利的石头上。

鲜血已经顺着溪水向下游流淌而去,弥散的血液将溪水染成了稀释后的红色,周衍没有再看,只是默默离开了——他不是没有想到为笛默克挖个墓,但这没有必要,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有史以来最大的火葬场了。这样的死去,对于笛默克来说似乎是最完美的。

直到接过机长递来的电话,周衍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电话那头传来太空城联合最高执政官的问话:“怎么样了?”

周衍沉吟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说: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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