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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肖恩(二)

推荐人:木叶 来源: 阅读: 5.94K 次

他抽出一根烟来问我要火,我给他点上,冲他咆哮:你就不能像别人那样,啊,开着法拉利,兰博基尼上大学城,上夜店去,该泡泡,该玩玩?买艘游艇,去海上开派对!上马尔代夫,去全球旅游,去香港迪拜世界各地。干嘛非把自己搞得这么伤感颓废跟一老头似的?

肖恩,肖恩(二)

肖恩看着我,说:那样活着有意思吗?

我反问:你这样活着有意思?

我其实明白肖恩要的是什么,他也明白我无端咆哮的意义。那天他给了我一串他房子的钥匙。可我还是习惯站在台阶上,他从二楼扔钥匙下来。

我唯一一次带着那串肖恩给我的钥匙开门,他坐在角落里哭,哭得像个孩子。抱着一个骨灰盒死不撒手。

这是他那次去山区带回来的一个女孩,女孩叫二丫,因初中一次意外事故双目失明,他带她来上海治病。

眼睛治好了,二丫舍不得拆开纱布,这个倔强的丫头在电话里说:肖恩哥,你是我第一个想见到的人,我要站在你面前拆开纱布。

二丫没让肖恩去接她,她说过几天要给肖恩一个惊喜。

结果二丫在路上出了车货。

二丫到死都没能看见肖恩的样子。

肖恩在殡仪馆亲手拆开了二丫的纱布,可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却再也睁不开了。

肖恩抱着二丫冰冷的身体跪在冰冷的地上一个劲的道歉,泣不成声,哭得歇斯底里,哭得那么绝望,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二丫,二丫本来在山里活得那么纯净,那么自在,二丫笑起来像个天使。

这件事对肖恩的打击是巨大的,从那以后肖恩再也没笑过。

那天我们从早上一直坐到黄昏,肖恩抱着二丫的骨灰讲二丫一家的故事

二丫的祖父当年在缅甸杀过鬼子,这个慈祥的老人到现在肩膀上还有一块弹片没取出来,老人攥着旱烟杆笑着对肖恩说:我要把这个炸弹壳壳带到棺材里头去。

二丫的父亲是肖恩去之前那个村庄唯一的小学老师,一间祠堂里坐着十八个孩子。这个年仅四十一岁的男人却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

二丫的母亲是个身材娇小而且骨瘦如柴的女人,可是就是这样一副小小的身板每天还要走两公里路到山脚下去背水吃。

二丫上头本来有个哥哥,一岁多大就夭折了,父亲想再要个小子,生下来却是个丫头,父亲说:那就叫二丫吧。

二丫下面有个六岁的妹妹叫三丫,肖恩刚去的时候,三丫正在换牙,腼腆的三丫总是躲在二丫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懂事的妹妹就是姐姐的眼睛,二丫在妹妹的腰上绑一根布带子,妹妹就用这根布带子拉着姐姐下山割猪草,上山拾柴火。那根布带子更像是妹妹和姐姐之间斩不断的纽带。

肖恩说妹妹六岁早该去读书了。父亲无奈地说:二丫离不开她。

二丫也曾黯然地对肖恩说:妹妹总会长大的,她要读书,我不能用一条布带子捆她一辈子,可是现在没有办法,没有她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们这个家是养活不了闲人的。

肖恩答应带二丫去上海看病,二丫高兴的哭了,她跳起来想第一时间跑去告诉母亲,可是一条树根绊倒了她,这个倔强的女孩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去,她跑的那个方向叫做希望。

肖恩带着二丫走的时候,母亲用白面烧了几个火烧馍塞在二丫怀里,说:跟肖恩哥哥在路上吃。

肖恩后来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饼。

送行的村民和几十个村乡干部送了几十里山路一直走到镇上不肯离去,肖恩的车里塞满了各种土特产,一路上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流出泪来,二丫哭了。

夕阳从落地窗透进来,将这个原本昏暗的角落印得像是涂了层金色。我突然看见肖恩身上的光,那样圣洁,他像是一个上天派来的金色的使者。

肖恩低着头,脸上的泪痕干了,他依旧抱着二丫的骨灰盒深深自责。

我本来该去接她的对么?肖恩抬起头问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带她来上海?二丫本来可以在山里生活得更好不是么?

我想说:你为了给她光明!但我说不出口,因为他下一句一定会说:可是我给他们全家带去了黑暗。我想说:是她说要给你个惊喜的,是她不让你去接的,但我知道这样的话太轻,连我自己都安慰不了。

我看着肖恩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想告诉他:肖恩,你是个好人,发生这样的意外不是谁的错,而是谁都意想不到的,可是你想想你捐助的那些敬老院叔叔阿姨们,那些孤儿院的孩子们,还有云南贵州的三十一个县,五十七所中小学,一百三十四个村子,两千二百八十个孩子们,他们没人会怪你的。没有人会因为一场意外去责怪一个好人。

但是我知道他下一句一定会说:可是又能怎样呢?二丫回不来了。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原谅肖恩,他也不会原谅自己。肖恩这样的人,或者所有像肖恩这样善良的人,原谅别人轻易而举,原谅自己却太难。

第二天肖恩出发了,他说:我要送二丫回家。

二丫的家变了,变成了一栋砖瓦结构的小楼,自来水和路都通了,三丫上学了,村小学也建成了,叫肖恩小学,小学现在有三个老师。

可是这一切二丫都看不到了,肖恩抱着二丫的骨灰,跪在二老面前一个劲的磕头道歉。

祖父说:孩子啊,你起来,都是二丫的命,这事不怪你。

母亲接过肖恩手中二丫冰冷的骨灰盒子,一边磨砂着泣不成声,这个娇小而干瘦的女人在这样的悲痛中还在用粗糙的手指擦去肖恩脸上的泪和鼻涕。

父亲说:肖恩,二丫的事情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一场意外,你不用自责,你为我们家和许多个我们这样的家做了这么多,你看我们这里这么巨大的变化全都是因为你,你是我们的恩人不是吗,你也是我们所有人公认的最善良的最仁慈的一个好人!有谁会因为一场无法预料的意外去责怪这样一个好人呢!起来吧,你不能就这么倒下,还有那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在等着你去为他们改变,给他们希望呢!

肖恩站起来又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对着二老说:三个月前我带走了你们的女儿,今天我还你们一个儿子。

父亲却摇了摇头,拍拍肖恩的肩膀,语重心长的指了指碧蓝的天空,看着肖恩的眼睛对他说:不,你不是我们的儿子,你是上天的儿子,你是我们的希望。

肖恩坐在那条曾经绊倒过二丫的老树根上,三丫背着书包远远的张开小手,扑进肖恩怀里。她扬起笑脸清脆的叫了声肖恩哥哥。肖恩疼爱的抚摸着她小小的额头,三丫那天使般的笑容像极了二丫。她看着肖恩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了一句:肖恩哥哥,我姐姐呢!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再一次重重的击碎了肖恩的心,由二丫父亲刚刚筑起的沙堡再一次崩塌了,肖恩突然吐喷出一口鲜血,他倒下了。

我再一次见到肖恩时,被他的样子吓呆了。仿佛我面前站着的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瘦骨嶙峋蓬头垢面的鬼,他像一截古老的朽木,一个病入膏肓的吸毒患者戳在那里,一只手颤抖的扶着书案,摇摇欲坠,地上散落着各类的书籍和他自己创作的诗稿,墙上的字画歪歪斜斜,他的世界从未如此衰败凌乱过。

我眼前的肖恩面如黄蜡,神色呆滞,看向我的眼神已找不到焦点。我知道我熟悉的那个善良而忧郁的肖恩不在了,那个自己默默忍受着孤独和来自这个世界带给他的无尽悲凉和伤感却依旧散尽家财给别人带来希望的肖恩不在了,他的灵魂已经找不到家了。

他空洞的望着虚无的另一个世界,自言自语,他说他听见三丫在呼唤她的姐姐,那声音无处不在,他说他看见二丫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蒙着纱布向前探着双手向他走来。

我眼睁睁的看着肖恩一步一步沉沦,堕入深渊,我想替他去受这份罪,替他去还这份还不了的债,然而却无能为力,无助和绝望使我喘不过气来。

我只能苍白的抱住他,抱住这具没有灵魂的冰冷的躯壳,用力的想给他一点温暖,一声一声的喊着他的名字,我想把他从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拉回来。

慢慢的肖恩开始有了一丝意识,身体有了一丝温暖,他开始认出我是谁。

我们一起坐在这个凌乱的世界开始回忆,我们没有谈及二丫,没有谈及一切可能让他伤感的东西。

我像往常一样点燃两根烟,塞一根在他嘴里。

记得一次我趁他喝水的时候问他:你一个人在家寂寞的时候会打手枪吗?

他呛得喘不过气。

他和我在这间书房探讨海子的诗,探讨海子的死,我总是一知半解,他却见解独到。我们探讨侦探小说,我只看过一些国内的,他古今中外都看,我们讨论音乐,我们都喜欢李宗盛,他画了一副山水画,我画了一个王八。

我们一起开车去无人去过的荒地,我没驾照,把车开进了沟里,叫了拖车,拖车半道迷路了。

我们一起坐在臭水沟上废弃的桥头,我有事要走,他望着天空说:人走,烟留下。

我的那辆破电瓶车最终还是被交警收了,他指着车库里奔驰和雪弗兰说:随便哪辆。

我说:没驾照,司机这活你干不了。

有一次我带着俩小姐去他家,他却把她们当成我女朋友对待,我问:她们不过就是个小姐,你干嘛呀?

他说:你该尊重她们。

他有时候抱着吉他去自己资助的孤儿院教孩子们唱歌,孩子们叫他肖老师。

他从来不去纷乱嘈杂的场所,那会让他不安,他喜欢安静,他本就是个安静的人。

他从来不谈及自己的家人,我也从不知道它的根从哪来,他的这些财富又从哪来。他也从来不问及我的家人。有时候看着马路上走过的一家三口或者情侣,他会沉默。

肖恩的身体不再颤抖,他掐灭烟头,看着我说:你去买菜吧,我来做饭。

我欣喜若狂,肖恩站起来了!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战胜自己!他没那么容易倒下!这才是我认识的肖恩……

可是我错了,当我买菜回来时,肖恩的那已经瘦的像一根干柴似的苍白的手搭在浴缸边缘,血淌满了半个浴室。那一刻我所有的力气被抽离,瘫软的跪在地上,我爬过去,听见肖恩气若游丝的喊着一个名字:二丫……

肖恩死了,肖恩死于善良。

后来,我见过杜琳一次,那是在整理肖恩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三份肖恩在自杀之前的一段时间就准备好的遗书,其中一份是给杜琳的。肖恩将这栋房子给了这个他曾爱过又狠狠的伤害过他的女人。

杜琳从一个发廊里浓妆艳抹的出来,托着肘夹着烟一步三摇,吹了一口烟在我脸上,声音发嗲:哎哟喂我说哥,干嘛不进去聊,里头有房间……

我递给她一个信封和一串钥匙。

杜琳拆开没有封口的信封,把烟叼在嘴里:哟,这二逼到死都还记得我呐,嗯,房子,行,老娘笑纳了……

我突然对这个女人感到无比厌恶和悲哀。

一封遗书是给我的,让我帮他把剩余的财产全部捐献,他调侃我说:也可以捐给我自己。这是他惟一一次调侃。

最后一封遗书是给二丫的父母,他将三丫从念小学到大学甚至结婚的钱都准备好了。

里面夹着一封他给二丫的道歉信。

闹钟将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我在床上而非车上,窗外的天和梦里一样,阴沉沉的,让人分不清是早上还是傍晚,风中夹着雨丝,将我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枕头湿了,我虚脱的望着这个世界,提不起一丝力气,我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

二〇一七年五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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