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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肖恩

推荐人:木叶 来源: 阅读: 5.6K 次

看着熟悉的公交站台,站台对面离马路二十米远的那幢白顶的房子,我没打算过去。

肖恩,肖恩

那幢房子早已不属于我唯一的朋友——肖恩,虽然我熟悉这幢房子里的每一扇窗和每一个转角——就象熟悉自己的房子。

在那些与肖恩相识的日子里,我每一次坐同一趟车来这里,站在他门前的台阶上,他从二楼扔下钥匙。离别时他坐在台阶上抽烟,看着我等车,看着我离去。他本来不抽烟,是我教的。我本来也不喝酒,是他教的。

现在我不知道这幢房子的房产证上现在还是不是写着杜琳的名字,这个深深地伤害了肖恩之后,居然还能理所当然地接受肖恩最后的馈赠的女人。

天阴沉沉的,风中夹着雨丝,将我的薄衫吹得猎猎作响,车来了。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上空说变就变的天,和这场说来就来的雨,陷入回忆。肖恩说过,他记忆里有两场雨格外与众不同,一场是遇见杜琳,一场是遇见我。他曾经像讲别人的故事那样讲过他和杜琳的故事。

在第一场与众不同的雨中,肖恩开车回家,看见一个女孩冒着暴雨在路上奔跑,那女孩就是杜琳。

肖恩减速靠边和女孩并行,他放下车窗向女孩喊,喂,上车,我送你一段。

女孩停下来,转过身面无表情两只眼睛向上瞪着肖恩,没说话。肖恩看见女孩的肚子,女孩怀孕了。

肖恩伸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看着女孩,女孩光着脚,只穿着一条超短裤和一条孕妇裙,披散的头发紧贴着脸颊和脖子。

女孩瞪着肖恩,肖恩看着女孩,女孩一言不发转身继续低头冒着雨向前走,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跑。

肖恩开着车门,跟着她缓缓向前滑行。

女孩停下,上了车。

肖恩说:我送你去医院吧,你还怀着孕!

女孩说:去你妈的医院。

肖恩说:那你家在哪?

女孩说:没家!

肖恩只好带她回了自己的家,那天她上半夜呆在肖恩的浴室,下半夜呆在医院的手术室。

她流产了。

十天后一个男人找来,给了女孩一个响亮的耳光,向肖恩说了句谢谢,拽着女孩走了。

第二天,女孩拉着一个皮箱再次出现在肖恩面前,看着肖恩。

她说:我没地方去了。

肖恩说:进来吧。

女孩住进了肖恩的世界,一个孤独的城堡。

肖恩后来自己也说:我之所以接纳她,是因为寂寞。

一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在你的世界呆久了,慢慢就变成了习惯。

一开始女孩说什么,做什么肖恩都无所谓,她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在肖恩眼中,她不过是个房客,一个从不交房租和饭钱的房客。

她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互不干涉。

后来开始变得有所谓,他们开始做爱,开始自驾游。

有一次女孩问: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整天闲得蛋疼。

肖恩说:我什么也不做,够活十辈子。

女孩说:我想和你结婚。

我接过肖恩递过来的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对他说了半句话:她不爱你。

肖恩说:无所谓,她这样的女人向来只爱自己。

我知道肖恩嘴上越是说得无所谓,心里就越是有所谓,他已经动了感情,他明知杜琳是怎样的人,却还是不可救药的爱上了她。

我问:后来呢?

后来肖恩出了趟远门,计划是三个月,但是不到两个月他就赶回来了。

回家时,杜琳不在,肖恩进了卧室,看见了床头柜上烟灰缸里的烟头,看见了垃圾桶里的避孕套和凌乱的床。

杜琳回家时,肖恩像个雕塑一样坐在客厅抽烟。

杜琳试探的问:亲爱的你回来多久了?

肖恩说:刚到家。

杜琳跑向楼上的卧室:我去换个衣服。

我说:她是自作聪明,去销毁你早已看见的证据。

肖恩夹着烟万分疲惫的望着前方,前方有一堵墙,堵在他心里,很长一截烟灰掉在他腿上。

杜琳换了一条宽松舒适的裙子,光脚跑下楼来,扎进肖恩怀里抱住了他。

杜琳开始解肖恩的衬衣扣子,亲吻他。

肖恩说:我累了。然后把扣子重新扣上。

杜琳突然站起来把自己脱得精光。

她看着肖恩说:你不爱我了。

肖恩重新点起一根烟。杜琳抓过来扔在地上,幽怨的歪着脖子问他: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说起最让自己痛心的故事语气却没有半分起伏的肖恩,突然感觉心疼。

我问:她还真好意思问你啊?她自己是哪来的底气和勇气问你这个问题的?

肖恩嘴角泛起一抹嘲讽,我不知道他是在嘲笑杜琳还是在自嘲。

有些人往往能把歪理说得理直气壮,而且居然能让别人觉得自己理亏。我遇到过这种人。

但肖恩却从来不会做会让自己理亏的事。

我不知道杜琳用了什么法子,肖恩居然还能跟她过下去,至少过了一段日子。更不知道肖恩当真是爱一个人竟能宽容到这种地步,还是这一次他真的无所谓了。

然后我问他:像她这样的女人又怎么会主动离开你呢?

肖恩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反问我:你知道我那两个月都去干了什么?

他的眼里突然炯炯有神。

我故意打岔:去非洲养猪?

肖恩说:去贵州云南贫困山区考察。

又想捐了?我问。

已经捐了。他说。

捐了多少?

我所有财产的三分之二。

我差点跳起来:我日,那得多少钱啊?

肖恩开始数:三十一个县,五十七所中小学,一百三十四个村子能喝上自来水,能在家门口坐上车,两千二百八十个孩子能上学读书。

看着肖恩那双眼睛,我突然沉默了。

沉默之后,我问他:所以你没剩下多少钱了?

肖恩漫不经心的向后靠在沙发上,双手懒散的伸开,搭在两边的沙发靠背上:如果我省着点花,这辈子应该够了。

我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我说:可是她不想省,对么?

肖恩沉默着,仰头看着水晶吊灯。

我只好自说自话:钱烧的,咋不捐我点儿。

他问:你要多少?

一百现大洋。我摇了摇空空如也的烟盒随手砸他身上。买条烟去,没烟了。

他掏出钱包砸向我:玉溪。

我抓起钱包头也不回甩了一句:玉溪个锤子,老子就是抽红双喜的命。

我拉开门,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看着门前那条东西延伸的灰色马路,看着上海上空那永远灰暗的天空,看着远处高耸入云吐着黑烟的工厂烟囱,呸了口痰,走向八百米外的超市。

我还是如他的愿买了条玉溪,在超市门口拆开抽了一根,假的。回去纠缠半天老板才给换。

这年头还有什么是真的。

肖恩说:有,你和我都是真的。

我说:她离开也好,要是不离开那娘们儿迟早把你弄死,然后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钱,再一天换十个男人。

肖恩抽完一根烟,说:她离开是后来的事。

我自问肖恩做到的事没几个人能做到,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一定会跟他一辈子,他这样的人上天不该让他忍受孤独。

肖恩捐掉了自己三分之二的财产,却只是为了在杜琳眼里毫不相干的人,那些人的苦难杜琳看不见,杜琳的眼睛只能看见她自己,她越来越没有安全感,肖恩今天能捐出三分之二去,明天就能全捐,没什么比钱更能让这个女人觉得可靠。

事实上,肖恩真的准备全部捐献自己所有的财产,包括这幢白顶的房子。他说: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如果我把钱全捐出去,可能我就什么都有了。

杜琳走了,她绝不会跟着一个穷光蛋过日子。肖恩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她冒着大雨上了门前马路上的另一辆奔驰,肖恩的心突然绞痛起来,他捂着胸口慢慢跪在地上,良久,他缓缓下楼,在暴雨中朝着奔驰消失的方向慢慢走去,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走的目的,他象一具行尸走肉,痛苦从来就不是得不到,而是拥有之后的失去。

后来肖恩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反正走到天黑。

这场雨就是他记忆里第二场与众不同的雨。这场雨的前半段是杜琳的离去,后半段是我的到来。

我那天下班,骑着一辆接近报废的破电瓶车,看见路上有个二逼倒在花坛上,穿得也不象流浪汉,也没喝酒,一摸身上还是热的,我踹了两脚,没反应。一想,奶奶个腿,这么大雨淋一晚上要没人管非得上老阎王那报道不可,见死不救跟杀人没什么区别,我鬼使神差的做了回好事,给他扔前边交警值班室去了,俩交警要我留下电话住址,说没准人醒过来得感谢我。我说,得,要是他给我钱我请你俩喝酒去。一个交警看了看门外我那辆破电瓶车说,喝酒就不用了,但是你这辆报废电瓶车要是下次再敢上路我们就得给你没收了。

从此以后,我和肖恩成了朋友,也许只有两个同样孤独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朋友的含义。

认识肖恩之后才发现,这狗日的太有钱了,我每天从这个白顶的漂亮房子经过,有时候就想,要是我有一天也能住进这样的大别墅多好啊,可没想到,这房子是他的。

我问他:咋不请个保姆?

肖恩说:以前有个老阿姨,在这里做了十几年,看着我长大的,去年春去世了。

我说:唉,人有生老病死,你也别太伤感了,再请一个吧,请个年轻漂亮的。

肖恩说:我不是残废,不须要别人照顾。

我俩不做爱,也不自驾游,但在一起时总嫌时间太短。

他没事总呆在家,车库的两台车上落了将近一厘米的灰。书房里堆满了书,书案上放了一本快要翻烂的厚厚的《海子诗集》,墙壁上书法字画没盖红戳,他自己写的画的。

我说:毛笔字我爹会写,写得比你差点。

肖恩一笑:你呢?

我卷起袖子,在纸上画了个乌龟。我说:会个王八。

肖恩拿出一瓶外国酒,两个杯子。问我:来点?

我喝了一口,马尿似的,后劲还挺大。点了根烟我说:破屋里连个烟灰缸都没有。

他说:吸烟有害健康!

我指着落地窗外远远看去像两根筷子插在黑云里的工厂烟囱,问他:你吸那玩意儿健康?

肖恩学会了抽烟,抽我七块五一包的红双喜,我学会了喝酒,喝他像马尿一样的蝌蚪文外国酒。

肖恩在房子后面垦了块小花园,种了几株既长不高树干还歪七扭八的矮松树,几丛丑了叭叽的好像变了异的墨绿色竹子,几株茶树,除此之外没什么五颜六色的奇花异草,他指着一盆开了花的兰草问我:怎么样?

我说:假草。巴母兰,老家山里到处都是!

有一回我往他一盆刚刚冒出土十公分的四季豆幼苗上浇了泡热尿,结果没几天幼苗死了。

肖恩和我有时候都怀疑我这么缺德的人当初是怎么良心发现救了他的。

我常拎着两瓶二锅头或者老村长上他那去,我说:中国人就得整这个,别老喝那马尿似的玩意儿。

他有些微醉的抱着把吉它弹唱李宗盛的《山丘》,像模像样。我唱歌老不在调上,还找不到节奏。

我说:像你这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他妈有钱心又干净的公子哥儿应该说是抢手货啊,怎么会没人要呢?整天要死不活的窝在家里。

他自嘲的笑笑。

我把一包烟砸他脸上:最烦你这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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