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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妹“四伢子”

推荐人:君子兰 来源: 阅读: 2.15K 次

这是我在洞庭湖区农村当下放知青时发生的故事。四伢子其实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因为当地有这么个习惯,喜欢把姑娘叫“伢子”,而把小伙子称为“妹子”。如果你喊一个姑娘的名字后面再加个妹子的话,那她就会娇謓地回答:你不晓得我是妹子啊?!

湘妹“四伢子”

我第一次见到四伢子是到队上一年后的春天,那天去县里赶集回来我一边走一边唱着歌,走着走着感觉后面老跟着一个人,回头一看,哟!原来是位漂亮的姑娘,她身材苗条,白白的园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条又长又黑的辫子一直垂到屁股丫间并随着脚步摆动......当时我赶紧回头,一脸通红的,歌也不唱了,匆匆往回赶路,奇怪的是她竟一直跟着我回到生产队上。

后来才知道她叫四伢子,是队上李保管员的儿媳妇。听说因为小两口刚结婚不久就吵架,她赌气已回娘家住了一年多了。她的爱人是李拥军,都叫他军妹子。 我们下放的公社其实是洞庭湖区的一个大院子,军妹子在公社电排站工作,发大水时就排积水出去,干旱时就抽水进来,平常就碾米。我们每月分的口粮谷子都是在他那里碾的。李拥军对我总是特别关照,每次碾完米时常硬留着吃饭喝点酒,所以我与军妹子早就是好朋友了。

为什么四伢子小两口刚结婚就闹矛盾呢?这得从1968年春节订亲时说起,当时李保管员带着儿子军妹子到四伢子队上看亲家的时候还是蛮满意的,四伢子的聪明美丽,心灵手巧在她们村是排第一的。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爸爸是个四类分子。听说是吃公共食堂时因为肚子饿抢饭吃,还打了干部而被戴上的坏分

子帽子。当时认为大人做的事应该跟小孩没关系吧,李保管也没什么很在意。把彩礼一送,这门亲事就这么定好了。

成亲那天,也颇为热闹,办了十几桌酒席,两亲家自然也同坐一桌推杯问盏地干了几杯。军妹子倒是被众人灌得有些醉了,同村的小伙子都嫉妒他讨了一个这么漂亮能干的老婆。

军妹子的父亲五十多岁了,是生产队仓库的老保管员,也是十多年的老共产党员,是一个做事认真仔细,但关键时又没有什么主见的人。当然在工作上也曾得罪过有些人。1968年是一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势。他儿子结婚没有多久,就有人向大队书记反映了李保管员和四类分子同桌喝酒的情况,大队书记又把这个事情作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汇报到公社。这下可不得了啦,公社书记在召开“以阶级斗争为纲,迎春耕生产''的党员干部会时,还着重提了一下说:“我们有的党员干部敌我不分,和阶级敌人同吃同喝像什么话!越是忙的时候,我们越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嘛......”台下的李保管员径自眯着眼抽烟他没有听懂。大队书记见他没反应就捅了他一下说:“说你呢,有人打你的小报告,和四类分子结亲家还同桌喝酒,要求领导开除你的党籍呢!”李保管一听,脑袋“嗡”的一下大了起来,心想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开完会后他脑袋昏昏沉沉地不知怎么走回家的,一晚上睡不着觉,和婆婆子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为保住自己的清白和名誉,必须劝儿子与四伢子离婚。第二天老两口急急地把儿子单独找来,要他赶紧向四伢子说明原因,离婚算了。军妹子正是蜜月期间,当然不同意。但是经过父母几天反复做工作,说明与四类分子结亲的话今后的利害关系。在两老苦口婆心的威逼下孝顺的军妹子只好违心勉强的答应试试。

头一天,军妹子早晨起来后,怯怯地对还床上的四伢在说:“起来啰,我们分手算嗒,好不?”

四伢子朦胧地睁着眼说:“分手?分什么手?”,

军妹子说:“就是离婚呀”,

四伢子“噔”地一坐起来,疑惑地看着军妹子。军脸一红,不自然的尴尬地转过身。

但四伢子领会错了,说“你发宝气呀,开这样的玩笑,我打死你!”一边说一边用两只小拳头使劲地捶军妹子的背。这一天不了了之完事。过了一天老两口又找儿子磨,催他快刀斩乱麻。

第二天早上军又对坐在梳妆台前的四伢子说:“我们离婚去吧”四伢子看见的依然是一张挂着怯怯的尴尬微笑的红红的脸。四伢子也笑了,转过头依旧对着镜子梳她那长长的黑发,轻轻的娇柔地回答:“我今天不舒服,走不动!”。

第三天军妹子又说了一遍去离婚,四伢子还是说:“我没鞋子”,并接着问军妹子:“看得出你对我挺好的,怎么老开这样的玩笑?”军的脸涨得通红,不说话。

到中午四伢子去水渠洗衣碰到了生产队长的老婆,说起军妹子老是开离婚玩笑的事。心直口快的队长爱人说:“这是真的呢!”并且把这其中的原因从头到尾说了一下,劝四伢子莫生气算了,生米已煮成熟饭只要小两口好就行,别管那么多。四伢子一听,心中一炸,哟!原来不是玩笑,真有这事。二话没说,回家将衣服一包,眼泪汪汪地一气回了娘家。

一年多后,风波慢慢平息,李保管的党籍并未被开除,保管员也还是照样当下去了。老两口静下心来一想,媳妇长期不归,儿子又恋她,万一离了,又到哪里去找?就算再找,又得花多少钱哪!唉,算了,拉下老面子,没法,老俩口又带着儿子提了两袋东西去了一趟亲家,算是赔礼道歉了。然而亲家并不买账,闭门不理。无奈又打发儿子去了两趟,头趟被四伢子的嫂子臭骂了一顿回来;第二趟就没有再骂了,四伢子的嫂子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这并不全是军妹子的错,军还是蛮喜欢四伢子的,再骂多了就没意思了。木已成舟还不就算了。于是对军妹子说:“你先回去吧,我家四儿回不回去等哪天高兴了再说,这次放你一马,下次就没有这么好了。”

四伢子回婆家时,正好是我赶集回来碰上那天,又正是春插农忙季节时。

第二天她就出工了。那时候是出大寨工,天没亮,队长一吹哨子,然后连声大喊几声:“出工扯秧嗒啰!”。男女老少齐出动,都往田里赶。只见四伢子上穿一件紫色绒衣,下着较宽松的青色裤子快步走到秧田边,袖子一挽,长辫子往头上圈两下用发夹一别,再把裤腿挽几挽“咚”地一声跳进秧田,就右手扯秧左手集秧地随大伙干了起来。秧田里只听见“哗,哗,哗”洗秧的水声。不到一刻钟,四伢子身后立着三十多把秧了,那秧像一个个放大的绿色的跳子棋般蜿蜒地盘在她身后,刹是好看。大概一分钟扯两把秧多点,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真是高手。四伢子今天是队上社员的议论焦点。不关是她第一天在队里出工,还有她和她婆家的事,她小两口的事,更因为她干活的利索,漂亮。媳妇们喜欢找她扯谈,队上的那些男人们更不用说了,干活时眼光时不时就飘过去看一眼,开玩笑的话也格外多一些。

当看着四伢子挑着满担绿嫩嫩的秧苗走过时,队长就说:“啊呀,四伢子呃,莫太累嗒,留点劲晚上跟军妹子用啰,啊!”。插秧时几个男社员想和四伢子比赛把她关在田里,就说:“四伢子,我们比比手艺好不,看谁插得快。我们输了,请你去县城看电影,要是你输了,就晚上陪我们玩捉摸子要得不?四伢子笑着骂道:“哼,臭痞子,不要脸!”结果几个男人倒是被她关在田中央。

四伢子干活的的确确是又快又好,大伙都佩服她。队长也总拿他作榜样,骂那些做事偷工减料的人。唯有一人经常说她的坏话,那就是她的婆婆。说四伢子和她们不是一条藤上的瓜;说她是精怪婆,老是找她的岔子;说军妹子没有用,被婆娘管死了......等等。好在军妹子很疼爱四伢子,总是夹在中间做好人磨合着。

第二年四伢子生了一个女儿。出生的头一天还出工,第二天早起坐马桶上解手就发作,情急中叫队长爱人接的生,是早产。四伢子是个倔强的人,也知道生的女儿公婆不喜欢,没有要婆家人招呼。而是托信给娘家嫂子来照顾了几天,便下地干活了。这一年她还喂了一头猪。这样一来白天出工,间歇要喂奶带小孩,收工了还得张罗喂猪的潲水,着着实实把她给累坏了。

这段时间因为县里搞文艺汇演我被借调到公社文艺宣传队,几个月后回家拿衣服时迎面碰到了四伢子,把我吓了一跳,原来那张白里透红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蜡黄削瘦的脸和暗淡无光的眼神,粗长的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剪短了,一头乱发也不知多久没梳洗。

我惊异地看着她张了半天嘴才说:“四伢子,你怎么这样了?为什么把辫子剪掉呢?”

“没什么,辫子碍事就剪了”她木然地淡淡地回答。

“你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委屈吧?”我联想到她婆媳关系紧张随口就问道。

她满目凄凉地看了我一眼道:“唉,这人真难做,人活着真没多大意思”声音很低,显得很无奈。

我一时语塞。见我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回到公社后,我马上找到军妹子,告诉他四伢子情绪好像很不好,要他多关心一下。

军一听也显得很是烦躁,回答道:“她就是那个脾气那个命,我要她莫喂猪她不听。就上个月,大队里又出了个写反革命标语的案子,县里公安局都来人调查了,也不知那狗日的谁举报她有作案的可能,公安局的人把她叫到大队部问讯了一下,对了对笔迹,完了交代案子没破前不能出远门。这段时间她一见到我就闹脾气吵,说要搬出李家大屋,要我去想办法借钱另外盖房子住,说不该嫁到这个鬼地方来。可我也没有办法呀,现在运动多又抓得这样紧, 谁又活的轻松?”

听了军妹子的抱怨看到他一脸的苦相,我更是担心了。总预感到四伢子可能想不开,会出事。

预感真的变成了现实,一次演出刚回来,队里一个小伙子跑来告诉我,军妹子找我,说他爱人四伢子上吊死了,请我到他家招呼一下。我心里一沉,二话没说,急匆匆赶往他家,远远望见李家屋前围着一大堆人,我拨开人群挤进去,军妹子迎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哽咽着无语,双眼充满了血丝。

他抽泣着说:“你帮我招呼下外来的客人好不?烟在堂屋里桌子上。”说完右手捂着胸口(从四伢子死起,他就这么捂了七天)泪流满面。

“嗯,好的,好的,你放心,放心啰。”我鼻子一酸泪水涌满了双眶 。

进到屋里面,看见四伢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嶶闭,像睡着了一样。床头有一根被割断的绳子(就是她上吊的那根绳)。据说四伢子是今天上午出工,在十点左右栽菜时,她婆婆说她不要脸,总是占着她的煮潲锅耽误她的事互相吵了起来,而且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后,四伢子一气之下菜也不栽了,起身就走。

临走时甩手丢下一句狠话:“老子回去把锅砸烂,吊死算了!”

婆婆听了也不示弱回答:“吊死最好,你要不吊死就是只猪!”

当时有两个小孩追着四伢子在后面看热闹,只看到狂怒的四伢子跑回家冲进屋里,在门背后拖把锄头“咚哢哐喃”把煮潲用的大锅砸得稀巴烂,然后进屋把门反锁找根绳子往梁上一挂......两个小孩推门不开,却从门缝里看到吊起的一双脚在挣扎,在抖动,于是吓得一边跑一边大叫:“吊起来嗒,吊起来嗒!”出工的地点到李家来回要半个来小时。队长娘子带了几位媳妇随着小孩赶来时门又推不开,急忙又喊了几位男人来才把门闖开。队长冲进屋一把抱着四伢子双腿说:“快,快,解开绳子!”一个小伙子搭上凳子,手哆嗦着,他胆子小没有见过这世面,弄了半天也没解开。队长骂了一句:“没用的家伙”。另一个匆匆拿把刀来说割断算了,这才把她放到床上,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听老人说过上吊的人灌米汤能救活,于是赶忙吩咐:“快点搞一碗温米汤!” 结果没有反应。当队长告诉大家无法挽救时,屋里哭声一片。婆婆也嚎啕大哭:“天哪!这怎么得了啊!”但人们都用鄙视的眼光看着她。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了,人们无不感到痛心惋惜。

现场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这家婆婆太厉害了;有的说上吊的绳子不能割断,要解开才有救的;有的说后事怎么办,用什么棺木等等;议论最多的是娘家来人会不会闹。有的说肯定会大闹一场,因为人家一个这么能干漂亮的年轻媳妇一下子就这么白白死掉?总得出口气呀是不;有的说闹不起来的,李保管员和大队治安主任李麻子打了招呼,会派十几个基干民兵维持次序,再闹也只是骂几句罢了......

五点多鈡,正议论着,娘家的人来了。她爸爸,哥哥,嫂子一行十几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屋里人纷纷让开,家人扑上去不断的喊着四儿的名字,又是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片。

她嫂子的哭骂声最凄亮:“我的四伢子死的惨呢,是她的婆婆害死的哟!”

“我的四伢子到阴间里呢,变个鬼也会来报仇的哟!”

“我的四伢子死的冤呢,死时脚上还有泥巴哟!”

“我的四伢子是个劳动人呢,死时还穿着补丁衣哟!”呜呜呜......

气氛很是凄惨,在场的人无不掩面而泣。

她的父亲用双手捧着爱女渐已僵硬的手不断地抽泣着,我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他说四儿的命苦,他妈生下她第二年就去世,是他一手含辛茹苦将她抚养长大;他怪自己不该第二次让女儿回婆家;她是因为他才过不上舒心的日

子;他感觉内疚对不起她,他愿意为她死而让她活着......我感觉得这老人心里在淌着血,他此刻的心情是所有这些人中最悲痛的一个。

像人们议论的那样,娘家人并没有闹什么,如果她嫂子的哭骂算是闹的话,那也只是情理中极度悲伤的发泄吧。

二个月后,那个反动标语案子也破了,原来是一个根红苗正的小伙子,因为没有当上民兵营长对支部书记有意见,一气之下用块石头在大队部的土墙上写了句气话,不细看还根本看不出。(严格来讲还算不上反动标语)小伙子看到这事在全大队闹得没完没了,过意不去就自首了。

至今我一想到这桩亲眼目睹的往事,心里还在难受。我想:如果四伢子生活在现在,一定不会死的,一定会生活的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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