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示范

飘了一昼夜的鹅毛大雪，大别山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尺来深了。沉了三天脸的老天爷，终于在日头照到屋檐时驻了风，停了雪，还露出银灿灿的月亮来。银白色的月光照在银白色的大别山上，亮得闪烁，纯的醉人。已经是月亮当空照的时辰了，雪后的大别山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宁静。突然间远处的山头上传来几声鸟的惊鸣，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阵“吱吱”的踏雪声，借着月光可以隐约地看到两个人一瘸一拐的向山脚下的风堂寨走去。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和尚，身穿一袭黄色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开探雪路，走在后面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和尚，背着大包袱，低着头，喘着粗气，踩着老和尚新踏出的脚印。下到半山坡的时候，小和尚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浑圆的月亮，擦净脸上的汗水，有直了直酸痛的腰板后对前面的老和尚说“这是快到了么？停下歇歇脚吧！”老和尚也停下看了看前方的灯火，又看了看身后的徒弟说“快到了，歇好了就走吧，可不能误了人家的时辰”。这两个和尚本是四处云游的行僧，两天前在离风堂寨二十里外的白塔寺挂了单，正好赶到风堂寨的人来请师傅做法事，可是寺里的和尚嫌风雪大、路程远都不愿出门受这遭苦罪，便让这两位苦行僧去了。在停下休息的时间里老和尚念了三遍《般若心经》，小和尚看遍了周围的景致。再次上路的时候，小和尚便在身后对老和尚说“师傅，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

“你前世来过？”老和尚反问到

“不是，我觉得这里的环境特别亲切，这有片树林，林下有溪流，溪流边有村寨”

“哪片林下没有溪流？哪条溪流旁没有人家？”

“可是我真的觉得来过这里”小和尚辩解到

“世存心胸内，何处不曾遇。情寄梵经里，随缘不随欲”老和尚唱到。

听到老和尚如此念叨，小和尚便不在说话了，加快步伐紧跟老和尚向风堂寨去了。

小和尚脑里念念不忘的是山间的鸟鸣，是溪上的木桥，是寨里的石阶。“到了！”老和尚说。“到啦？”被惊醒的小和尚向他的师傅笑了笑。“嗯，把我的袈裟拿出来。”小和尚在包袱里寻了半天才找到袈裟，又替老和尚把袈裟穿了起来，整个过程老和尚一言不发，只是慈祥的看着他的徒弟。穿好袈裟的老和尚替小和尚整理了佛衣后，便轻扣了挂着白色灯笼和白纱的木门。

“吱～”木门向后旋转，开门的是一位头插白花、眼角衔泪，约有十四五岁的姑娘。见是两位和尚敲的门，姑娘连忙作揖，抬头间偷偷的看了一眼拘谨的小和尚。两位和尚还了礼，只是小和尚的动作不太自然。“两位师傅里面请”姑娘引着两位进了门。整座庭院的结构设计类似于老北京的四合院，一长排的正厅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是一排厢房。大院的正中设了一座灵堂，逝者的照片就放在灵堂正中的供案上，供案的旁摆着一口黑漆灵柩，按照当地习俗逝者要在这里躺满七日才能入土为安，和尚的法事要做三天才算圆满。依照惯例法事是从明天开始的，老和尚与家主商量了法事的事宜后，便由姑娘领到东边的厢房住下。

做完功课的小和尚正要关了面向西方的窗户，却发现姑娘倚着窗边看月亮。姑娘看月亮看得痴迷，小和尚看着姑娘也入了迷。天空黑得迷离，月亮纯得透彻，月光下的雪地满怀柔情，波光粼粼。两岸对视的烛火，相交辉映，缠绵悱恻。姑娘希望自己是天上的月亮能窥探他的心房，小和尚希望自己是地上的白雪能拥抱他的月亮。良久，老和尚的咳嗽声惊醒了这对痴心人，姑娘红着脸对小和尚笑了笑，小和尚红着脸对姑娘作了揖。这一晚，小和尚没睡着，即使念了百遍的《心经》也没能压制住狂跳的心脏，今夜小和尚否定了佛祖的笑容是最迷人的，也相信了世上有一种笑容要比太阳温暖，要比月亮柔绵。同时，姑娘也未曾合眼，她不停地幻想，幻想是他的念珠，时刻被握在手中；幻想是他的木鱼，伴他轻唱梵音；幻想是他的裟衣，紧贴在他的身躯。从见第一面起，就已经注定今夜无眠。二人萌发的爱情纯得像地上的雪、天上的光。

公鸡鸣了三遍后，那黑漆灵柩就被搬到院里的空地上，灵柩的正前方摆个大火盆，黄色的纸钱在盆中燃起熊熊烈火，火盆后是供案，孝子贤孙们跪在供案后，只有姑娘跪在火盆旁照看钱火，小和尚盘坐在姑娘旁边“铛～铛～”的敲木鱼。老和尚拿着干枯的柳条沾了清水给灵柩撒了个遍，在掏出蘸了金粉的毛笔在灵柩的上下左右以及中间合写上大大的“卍”字后向灵柩拜了三拜又敬上三支香。做完这一切，孝子贤孙们集体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和尚和嫡子嫡孙们要做的了。

整个上午，小和尚不知道敲错了多少次木鱼，拨错了多少次念珠，背错了多少句经文，而姑娘递送纸钱的手也被熏得乌黑，抹在雪白的脸蛋上引得小和尚憋红了脸，也气的老和尚把木鱼敲地铛铛作响。不知怎的，送早茶的女主人竟站在小和尚身后看得出神，且神情越发凝重，直到老和尚再次用力敲木鱼才得以回神。

“两位师傅吃早茶了”小和尚睁开半眯的眼睛，却遇到了暖如春阳的目光，拂过苦行多年的心。姑娘也被母亲带走了，整个院落就剩下两个和尚。

“昨夜没有睡好？”老和尚问道

“挺好的”

“那你敲的是哪一家的木鱼！”

“嗯，呃，天冷冻手。”

“是冻手还是动心？”老和尚心想，我都活了六七十年了，就你那点心思还不懂。小和尚不说话，咕噜咕噜地咽他碗中的小米粥。在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里，小和尚并没有盼来他心爱的姑娘，只好和老和尚敲同一节奏的木鱼，拨同一节奏的念珠，诵同样的经文。

大山里的气温到了夜间就降得厉害，小和尚担心老和尚冻伤了身子，就一个人守在空荡的灵柩前诵经。雪夜里的风堂寨静得可怕，凛冽的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林发出鬼哭般的哀嚎，惨白的月光映在逝者的黑白照上，使原本扭曲的笑容变得更加诡异，案前的烛火随风扑闪跳动，灵堂上的白纱也来回摇曳，使得它地上的黑影也来回徘徊着，火盆里的钱火灰忽明忽暗，映在金粉所书的“卍”字上像是这口黑漆灵柩长出了血红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小和尚。小和尚的脑袋开始逐渐变亮，木鱼声变得紧促而杂乱，佛音也变得颤颤巍巍。小和尚紧闭双眼，木鱼敲得翻来跳去，心想念足五百遍天就亮了。突然间小和尚觉得有重物压身，吓得他扔掉手中的木锤，本能的向侧面滚了一个跟头。看到小和尚受惊的反应，姑娘乐的呵呵笑起来。知道是姑娘后小和尚便笑骂到“你这个小妮子，吓死哥哥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和尚，人家这不是担心你晚上寒气伤身嘛。”说罢，就把脸一沉，装起了委屈。

小和尚见状连忙道歉“好妹妹，好妹妹，都是我的错。”

“谁是你妹妹，不知羞。”

两人裹着同一条被子，靠在西厢房的窗户下看月亮。

“后来你去哪了？怎么寻不见你。”小和尚开口问道。

“一直在厨房忙到月亮出来。噫，你为什么要做和尚呢？”

“呃，因为我师傅收留了我，所以就做了和尚。”

“那你是从山那边的白塔寺来的吗？”

“是的，可是我不是那里的和尚。”

“那你是哪里来的和尚？”

“哪里也不是，我和师傅四海云游。”

“哎！我连白塔寺都没去过，好想能和你一样四处云游。”

“其实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陪你去的”说罢小和尚，抬起头，红着脸，看月亮。姑娘也红着脸，盯着月亮，胆怯的问“你不用做和尚了吗？”

“不做了，做和尚又不是我情愿的。”

“你不做和尚，那做什么呢？”

小和尚低下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个明白，姑娘见到小和尚的窘状便笑道“不做和尚可以做道士嘛！”

“做你个大头鬼！”说罢两人就扭在了一起，瞎扯胡闹到深夜才舍得分离。

熬到深夜的除了他们两，还有家主和女主人。女人说“我觉得那个小和尚就是我们丢失的孩子。”

“十五年都过去了，怎么见到十六七岁的小子就说是自己的孩子呢？”男人有点不满。

“你不觉得他眉宇间的神态极像年少的你吗？”

“那也证明不了什么。”

“关键是他的耳垂后也有一块心形胎记，和我们的孩子一模一样。”

“真的吗？”男人双手握拳，突的坐了起来。

“真的，我盯了好久。”

男人见妻子表情严肃不像在说笑，激动地把妻子紧紧搂在怀中，用颤抖的语调喃喃道“老天开眼啦！，老天开眼啦！我现在就要去看个究竟。”女人见丈夫六神不宁，便道“别慌了神，待明日我去问个仔细。”

第二天清晨，小和尚坐在蒲团上昏昏欲睡，木鱼敲地有气无力，经文已经是一句也吐不出来了，厚厚的棉被上布上一层积雪。早起的女主人看到雪地里的小和尚心疼得直落泪，又埋怨粗心的丈夫不知道要搭个木棚来防风雪。女主人急匆匆地把小和尚抱进自己仍有余温的被窝里，小和尚一沾到温暖的被窝就沉睡过去。夫妻二人对着小和尚打量了许久后，男人说“像极了，像极了，真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妻子指这小和尚的后耳垂对丈夫说“你看一模一样的，比以前的打大了几圈”，二人盯着红色心形胎记看得出神。正打算离开时，细心的女主人在小和尚的念珠下发现了一根红细绳，小心翼翼的向后拉，在细绳的末端拖出半块玉佩来。二人看到玉佩后身子全都疆住了，然后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这半块玉佩他们太熟悉了，那是小和尚出世后与邻寨的女娃订娃娃亲用的，时隔十五年这半块玉佩又回到了风堂寨。男人已经决定明天法事结束后就让小和尚还俗，女人忧虑的说“老和尚能同意吗？”“哼！这是在风堂寨，答不答应由不得他。”

二人装作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样做着该做的事，老和尚忙着做法事顾不上小和尚的缺席。只有姑娘闷闷不乐地从一个房间寻到另一个房间，直到午饭后才在父母的房间了寻得睡眼惺忪的小和尚。

“好你个臭和尚，居然躲在这里。”姑娘嗔怒道

“没有躲啊，我也不知为何在这里。”

“还敢狡辩”

“没有啊！”

“嘴硬，找打！”

“噫！啊！”两人在床上撕打鬼混，累了后并排躺下，两对眼睛相互盯着，呼出的气扑在对方的脸上。姑娘摸了摸小和尚可爱的光头，小和尚点了点姑娘小巧的鼻尖。“我还了俗你就会跟我走吗？”小和尚问姑娘，“就算你不还俗我也愿意跟你走”。小和尚伸出双臂紧搂着姑娘，一人低头，一人抬头，一起走的念头在唇与唇相碰的一瞬间就深扎在两人的心中。

风雪又一次来临，今夜的法事无法继续了。做完功课后，小和尚在老和尚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老和尚睁开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可爱的徒弟。

“师傅，徒儿不孝”小和尚哭着说

“你想还俗？”老和尚平淡的问

“师傅！”

“你终究动了情。”

“望师傅成全！”

“明镜台前是非清，一片虔心落红尘。菩提树下六根净，功德无缘此生成。人间苦痛皆如此，无因无果无沦沉。何去何从随汝心，不恋佛法恋情真。”

“师傅！”小和尚又磕了三个响头，老和尚深吸了三口气。

次日清晨，老和尚寻不见小和尚，家主寻不见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