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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儿 四

推荐人:木色青青 来源: 阅读: 7.39K 次

去街上的路有两条:一条是通天大道,可以走汽车及拖拉机;另一条是羊肠小路,只能容人及马;两条路须得经过了龚家桥之后才开始分道。

小鱼儿 四

通常我们小人都是走的小路,为的是小路有趣味,而且这条路地势极高,视野很开阔,是我们这平原地带唯一的据高点,即便是下过雨后,但凡是步行,我还是会选择走这条路。虽然地上难免会有坑坑洼洼的小水塘,但却不妨碍,而且鞋上不沾泥,这又是为何呢?

只因脚底的路皆是由开挖河道时掘出的砂土堆积而成,这种砂土我们称它为“吸沙土”,听老人说,这就是所谓的“观音土”。闹饥巟时很多人都拿它来填肚子,但吃了之后会便秘,很多人都被活活地憋死了。

这种土也真怪:任你在低处或高处,也不管阴天或晴天,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用手掌去拍打,巴掌大的地面上总会有水从地底下慢慢地渗出,越拍水越多,最后会湿了手。

对这一奇特现象我们都很惊奇,问大人也解释不清,这在当时是一个谜。我们特别喜欢玩这种游戏,几乎每回去都要拍一拍;此土还有一样好处:种在这里的红薯特别好吃,蒸熟后的口感跟大栗相似,粉粉的,甜甜的。

小路左侧自然就是宽阔的大河了,它是我们的母亲河,本地所有的庄稼及农作物皆依赖它而存活;遭遇大旱时,长河会“肤浅”得似条沟渠,大河却从未枯竭过,可见它是多么的“高深”。

大河比长河要宽三倍、深三倍,是通往周边乡镇的重要水路,能容纳二三十吨的铁驳船从容交会;在这条河道上往来行驶的船只甚多,其中载黄沙石子的船只又占据多数,常会看到装满货物的水泥船与铁驳子轰鸣着驶过。

一般水泥船只配有一台或两台柴油机,而大型的铁驳子都载有三台甚至四台柴油机,其马力之大便可想而知了。无一例外的,当这些庞然大物驶过时,为了发出警告抑或是为了耀武扬威,会响起沉闷而又高亢的汽笛声,即便是数里之外的人都能够听见,对我们这些临近者而言,简直是如雷贯耳了。

总有些胆儿特大的船主不顾危险而超载,沉重的货物将船身压得越过了吃水线,甚至船身中间两侧的船沿都被没入水中,遇到风大浪急时,眼看着浪花直扑进船舱,却悬而未沉,真替他们捏了一把汗。

而每条船又都是一道移动的风景:有背上绑着婴儿在提水冲洗甲板的少妇;有手提长篙傲然挺立船头的中年女人;有在船头船尾恣意追逐打闹的孩子;还有女人在淘米洗菜、生火做饭的动态画面,在这画面的顶部你会看到有一柱青烟袅袅地升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粗粗的斜线。

船主大多是稳坐驾驶舱,嘴上叼着烟,手握着方向舵,眼睛牢牢地盯着前方。当我立于岸边或桥上时,每每看到那些以船为家、能去到许多陌生地方的孩子时,心里是极度地憧憬的;我在羡慕着他们那飘泊流浪的生活的同时,不知他们是否也会向往我在岸上的自由自在?

大河两岸又长又陡的斜坡上长满了刺槐及灌木丛,刺槐极高且不易攀爬,故而筑在树梢的巨大的喜鹊巢总能安然无恙;而灌木丛里结集的麻雀窝却又无一幸免,只须踮起脚尖就能摘到。

当你将外表毛糙内里光滑的鸟窝捧在手掌中时,总会看到里面有两三枚麻麻点点的状如青枣的鸟蛋,偶尔还会看到几只尚处在襁褓中的雏鸟在作无谓地挣扎,它们无辜地半睁着眼,不知大祸已降临,兀自张大那嫩黄的喙,向我们讨虫吃。

极其幸运时,会摸到一颗蓝绿色的鸟蛋;它光滑透亮,很是可爱,如蓝宝石一般炫目,使人都不忍用手去触摸它,仿佛会玷污了它似的;如此稀罕的礼物也不知是何鸟所赠,当然不会舍得把它给吃了,但先得将它煮熟(因生的极易磕碎,破了就可惜了),而后置于衣兜,以便随时能取出把玩及炫耀一番。

小路的右边是一垄垄被勤快人开垦出来的自留地,在四季的变换里轮番种着红薯、花生、青豆和白萝卜。再过去地势低处即是一户户人家。小路的尽头拐弯处矗立着一块块高低起伏的沙丘,沙丘上光秃秃的,极少有植被,又是一个好玩的地方!沙丘的断垣上残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洞口,在寒冬季节,我们经常能从洞里逮到大大的喜鹊。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不知为何?笔者好似对此处的景物着墨颇多,读来不免枯燥乏味!其实是有深层缘由的:大河边的这段高坡可是我们儿时的游乐场,尤其是临近水闸的这一段,我们都亲切地称它为“大河岗”,村上若找不见哪个小孩,不用问,那必定在大河岗上。

在那儿我们有很多可玩的:烤豆子、打弹子、唱儿歌、冲锋打仗……在岗上也散布有几棵碗口粗的合欢树(其叶片跟含羞草极度相似,会开毛绒绒的红花),找相邻的两棵拉条麻绳还可以荡秋千呢!

大河岗对我们来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摇篮,婴儿可以在摇篮里快乐地玩耍,同样的,我们也可以在大河岗上无忧无虑地嬉戏。

最好玩的莫过于挖坑了,因岗上沙土绵软蓬松,极易挖掘;两三个人,每人手持蚌壳的半部作工具,不消半日即可弄出个大坑来;人再往坑里一跳,好像有了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还很有安全感呢!几个小伙伴聚拢在一块讲故事、做白日梦、骂爹骂娘都可以(阿良有次在洞里扬言要杀了他父母呢!),总之很开心,很充实。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此刻,我们一行三人已跨过龚家桥、越过高岗上的自留地,到达了小路尽头转弯处的沙丘地带。小鱼儿兴奋地大叫:“哥!看呐,那边有好多坑诶!”黑皮嘴一撇:“有啥稀奇,都是前人与后人日积月累越挖越大的!当中也有几个是我们挖的。”我提议:“咱们也选个坑挖吧!”小鱼儿抚掌赞同,我们从沙土中摸索出工具,找了个半人高的坑进行深加工。

三人齐心协力,吭哧吭哧挖了半天,头已完全没入坑沿,在确认路人已看不到我们时,方才罢手。我们半蹲半坐在地上,小鱼儿胸口起伏着直喘粗气,小小脸颊犹如“红富士”般白里透红;饱满的额角上渗出细密汗珠如“梨花带雨”般娇艳;我不禁看呆了,由衷叹道:“鱼,你真美!”阿良也凑趣道:“倒像个漂亮的大小娘列!”

小鱼儿羞煞,脸臊得通红,他低下头不吭声,但他那通红的脖颈跟绯红的耳朵还是出卖了他,想来他的脸已从“红富士”变为“红辣椒”了;为缓解尴尬与沉默,

我问黑皮:“良,咱走了吗?你不是要去剃头的么!”

阿良眨巴着眼说:“不急,再坐会儿,又不是非剃不可!”

我又揶揄他说:“良,今朝还骂娘伐?”

他嘎声道:“骂哦!也是她自个讨骂,前天爬树我把裤子绷破了,叫她给补补,到今朝还没动,懒倒着出蛆的!”

“你妈不是挺好的么,总跟着你!”小鱼儿不解地问道。

“哼!谁要她跟啊!你以为是关心我吧?屁的!她跟着我是为了偷懒!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家里的笤帚柄倒了她都不会去扶一把!还有啊,中饭吃过的碗她朝水桶里一扔,吃夜饭时她就从桶里捞出碗来盛饭盛菜;我说你也不洗洗啊,你们知道她怎么说?她说:‘要什么紧!总归是自己吃的!’真正气煞人的!”阿良气不打一处来。

“骂也骂过了,那咱们现在干嘛呢?”我问。

“讲故事啊,每人说一个!”小鱼儿尖声道。

“吓!得了吧,你就别折磨阿良了!他只会抓东西,不会讲故事,再逼他,屎都要出来了!哈哈!”我调侃黑皮道。

小鱼儿也咯咯地笑,黑皮非但没对我瞠目,反像是得了饶恕似的,长吁了一口气,嘿嘿地傻笑着。

我说:“鱼儿,那咱俩一人说一个吧!你是客,有优先权,你先说吧!”

“那好,我接着上午的故事往下说啊!”

“好你个臭鱼儿!居然还没完!耍我啊!”

“不敢!不敢!这是续集好伐!”

“别贫了,快说吧!”

“那好,我先说啦!”小鱼儿缓缓地说:

“一年之后,那孤儿寡母重返故乡;当他们辗转寻到故城遗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目,眼前已是一马平川、遍地黄沙枯叶,四面都是一片萧条的景象,八方死一般的寂静,哪还有半点故城的影子?

长空中偶有数点寒鸦聒噪着掠过,除此外,哪还见有一丝活物的痕迹?若不是望见城楼的尖顶兀自在那孤单的矗立着,几疑走错了地!母子二人悲从心底起,凉从脚底生,禁不住抱头痛哭,滚滚的泪水将衣衫打湿了一大片。

两人擦干泪水,收拾好心情,振作起精神,开启了重整家园的漫漫长路;好在他们都有双勤劳之手,兼有那不畏艰难之心,再加上有老天相助(那寡母早就晓得城楼底下是个金库,他们将地下埋着的金银尽数挖出),几年之间,竟整治出一大片产业来,曾经的一片荒滩已变成了绿意盎然的桑田高粱地。

母子二人真是菩萨心肠,但凡遇见有难民经过此地时,他们一概收容,并给吃供住;他们又分外的慷慨,在难民离开时还赠送金银盘缠,另有一些难民竟留下不肯走了,那寡母便同这拨人共同劳作、同甘共苦,大家都不分彼此,简直缔造出了一个乌托邦的小小世界;由此,一传十,十传百,这对母子的德行遂被广播开来,竟赢得了四乡八邻的交口称颂。

自此慕名而来者、身不由己者、家破人亡者、妻离子散者、穷困潦倒者纷至踏来,竟络绎不绝;那地方人口规模随之不断地壮大:先从户到村,再从村发展到镇,最后竟扩展到了县的规模。

那男孩也从一幼稚儿童成长为一县之主;他富贵发达后也不敢忘本,每日坚持跟底下人一起劳作,饮食起居依旧朴素节俭,民众在他的影响下也益发的纯朴与善良;为纪念曾经的过往,他将此地正式命名为‘砸锅甸’;他在内广受群众的拥护爱戴,在外又英名远扬,真正算是个传奇人物,更是一个伟大的统领。真个是:

天降大任于斯人

不问贫富与出身

落拓孩童成巨富

只因当年守义仁

又过了几百年,到了我们这代,当地人依然保持着纯朴友善的民风,真个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告诉你们:我家造房子挖墙脚时还弄到一袋子铜钱的,许多人家都曾挖到过宝贝呢!我家院子的围墙还是用古城墙的大砖堆砌起来的,都是我爸去挖来的;不过,有时也会挖到骷髅头,还会挖到森森白骨,真正吓煞人!”

小鱼儿说完后吐了吐舌头,我也身子一抖打了个寒噤,阿良说:“我还算胆儿大的,这会子竟也有点怕了;方,你可不许再讲惊悚之事了!”我接口道:“那当然啦!我也不愿自己吓自己啊!我说个笑话吧,还是从我爷爷那听来的。”于是乎,我鼓唇摇舌道:

“话说某人要去亲戚家吃喜酒,为吃那顿饭他特意饿了三天,也因是家里少吃的。那日他早早地就赶了去,届时离开饭尚早,此时陆陆续续又到了几位客人。主人倒也客气,先端出一盘芝麻饼放于‘八仙桌’上给客人垫饥,饼刚上桌,便被一抢而光。

好在那人身手还算敏捷,他如饿虎扑羊般撮起一块便扔进口中,也没来得及细看,只听得‘咕’的一声,鸡蛋大小的饼便囫囵吞下,连味道都没来得及品尝,更不知是甜是咸。

他暗自悔恨道:“哎!都怪自己太猴急了,怎不多嚼两下呢?”他真恨不得将饼呕出再细细地咀嚼一番,然饼已入肚,悔也是白搭;但终究是不过瘾,再者还是饿,真是不吃还好,吃了反更饿;他将目光再射向盘里,哪还有饼的影子?连饼屑屑都没得。

当他收回他那浑浊的眼光时,竟又发现了一大惊喜:有粒‘黑芝麻’掉落在桌面上的沟缝里。他试着用手指去抠,却又触不到,‘这可咋整呢?真正急死人了!’他暗暗思忖道。

嘟起尖嘴去吸吧,有八成把握能成,但周遭都有客人在盯着,毕竟拉不下这副老脸来;正在左右为难、焦躁万分之际,忽的灵光一闪,他便有了主意!——只见他抬起手猛地拍向桌子,边拍边高声喝道:‘死苍蝇,看你往哪逃!’旁人以为他真个是拍苍蝇,也就没太在意,由于用力过猛,桌子差点叫他给拍碎,可想而知,他的手有多痛,就见他在那呲牙咧嘴了半天。

好在那‘黑芝麻’还算合作,应声腾空飞起,正好落在他面前;他不假思索,拈起‘芝麻’便往嘴里送,牙齿也机械地运作起来,一嚼却不对劲!怎的软兮兮臭烘烘的?‘出弗拉!不会是粒老鼠屎吧?’他疑惑地猜测着。‘吓!不是老鼠屎才怪呢!谁叫你十瞎着眼睛哒?’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嘲讽道。

只见他脸部肌肉急遽地收紧,整个脸皱成了个‘核桃’,并露出极尴尬、极痛苦的表情来,真正比笑还难看三分,比哭更难看十倍;旁人见状关切地询问:‘兄台,你这是怎的啦?’他胡乱搪塞道:‘唉!倒霉,吃了块饼,牙疼又犯了!’说话之间已将那物嚼得粉烂,再难以吐出,只得含着泪生生将一粒老鼠屎给咽下肚子里去。”

我还没说完,阿良和小鱼儿已笑得不行了,待我说到最后,他俩已笑得岔气了!

我正色道:“好了,瞧你们俩个,都笑痴了!——还笑!”小鱼儿擦着眼睛说:“真是滑稽,太逗了!我泪都笑出来了!”说完还嘻着个脸。我问阿良:“还上街吗?”阿良抬头看了看天说:“日头都偏西列,只怕来不及剃了,咱们索性回吧!”

我们没意见,于是三人从洞里爬出来,在高岗上站成一列神抖抖地往回走。正走着,小鱼儿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地叫道:“哥:我想起一件事,上午就想问你的,却被别的事一打岔就给忘了;对了,你说水闸石门外的河底张着扇大网,是做什尼用的?”

“哦!那是捕鱼的哇!我们长河里的鱼可不能叫它白白地跑到大河去!”我说道。

阿良得意地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能捉到鱼吗?”他又傻傻地问。

“当然啦!平时放一闸水总能逮到几条鲢鱼和草鱼的;若在黄梅季节,那就更了不得了!鱼要用大箩筐装呢!鱼多了,每家还能分得几条呢!”

“那不是靠闸吃闸了!”他笑道。

“完全正确!又被你猜着了!”我笑着竖起了大姆指。

黄昏时分,毛丫头的奶奶“耶稣婆”又在霞光中微翘着嘴角念起咒语来了:“马太……福音……咪咪吗吗——”只见她上下唇微张,咕咕叨叨,根本不晓得她在念啥;有时她会摊开一本薄薄的册子,一字一句地对着念,稍后又合起书来默诵,忆不起来时再翻开手册核对,跟我们背课文差不多,反正很劳神费心。念了半个来钟头,估计早饿了,她就从五斗厨里端出一个木质方盒;里面藏了油果子、饼干和糖,她就一样样拿起往嘴里送,根本不顾眼门前有没有人在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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