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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檐

推荐人:随翼 来源: 阅读: 2.23W 次

有的故事总是活在夏天里,万物生长正值高峰期,脚步里是尘埃飞扬,头顶总有夏风愿意吹开绿树的拘谨,把浓浓的绿都散开在阳光明媚里放肆张扬,那时候,世界陪着你看时间静止的模样,像是停在荷叶边上的红蜻蜓。我陪四月在追逐,不信任过往的流云,只信任无涯的风声,水声后世界摆放的样子。

雪檐

12岁的时候,我在北方生活,那是我长大以来在某一个地方上学时间待得最长的一次,自从我记事起,印象里都随着父母一直在漂泊,也许我没有母校的概念,仅仅小学六个年级就换了四次学校。到我第四次换学校的那一年,我们搬到了一个叫做漫堂的小镇上生活,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一住,就是三年。想起来那时候自己年纪还挺小,于是就在那样的年纪里,我遇见了一个比我年纪还要小一岁的男孩儿,孩子时代总是喜欢以绰号冠名,因为他家以前是巷子口卖糖炒栗子的,我们叫他糖炒李,李是他的姓氏。孩提时代最令人有趣的莫过于探险,其中一件最让孩子们心痒痒的就是,糖炒李的妈妈是个疯子。糖炒李的妈妈一直是一个疯子,这是遗传,但是年轻时候却长得漂亮,不仅能身材苗条眼睛还水汪汪的,后来嫁给了糖炒李的爸爸之后,生了孩子,身材也走样了,头发开始乱七八糟的,某一天,莫名其妙的,就疯了,我和妹妹私底下叫她大美荷。我们在漫堂是住在一个类似于四合院的一处地方,房子周围用黄色的土墙围着,空着的围墙上到了适合的季节就会开很多粉红色的牵牛花,在离院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口井,那个井口小小的,从上面望下去,却令人心生寒意。院子里一共只有四户人家,屋子却有差别,靠我们这边的屋子看起来还是要更坚实些,四户人家里只有糖炒李家的屋子除了地面是水泥,其它大都是木头做的。

我们家搬进来那天糖炒李家来了很多人,他家门口放着一些大锅,大铲之类的东西,刚开始我们以为那家人要搬走了,后来才知道,那一天,他爸爸死了,糖炒李是在下午的时候赶回来的,一个跑得飞快的红领巾男孩突然闯进我们的视野,木屋子随即传来他的哭声,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糖炒李,在他奔跑的风声里,在他的哭泣中。隔壁阿姨说,因为店里的炉子里突然有东西爆出来,整个店都烧的差不多了,他爸爸也在里面,就剩门口这几个铁家伙了,他们家亲戚估摸着可以留下,为以后糖炒李的事业做打算。有人说,糖炒李的爸爸当时一定是被什么东西迷了眼,不然周围的铺子怎么会听不见他呼救声呢,那么壮的一个大男人。在糖炒李的爸爸死了一个星期后,大美荷的妈妈来了,一个身材矮小,可爱、待人和善的老阿婆。初初来到院子里时,阿婆背着个布袋子,里面装了很多花生、干果片之类的东西,妹妹和我正在院子里玩耍,老人家笑呵呵地示意我们过去,我以为她只是进院子来问路的路人,结果她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果干来,要我们用衣服兜住,询问了我们是哪家的孩子之后,她恍然大悟地长哦了一声,径直朝大美婆家走去了。

那时候刚好是夏天,暑假一放就是几个月。很长一段时间,接下来的日子都很平凡,由于是在同一个院子里,糖炒李和我们自然而然的成了玩伴,大美荷虽然疯了,但是有时候是有点清醒的,当她有点清醒的时候就经常一把瓜子从东家磕到西家,或者坐在门口给她家的小猫梳头。阿婆在那个暑假来到大美荷家,唯一的目的就是来照顾疯掉的大美荷,还有糖炒李。当大美荷用手给小猫梳头的时候,阿婆就给大美荷梳头,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大美荷才会安静下来,不乱动。一把梳子、一条长凳、两个人的样子就映在了我们的眼里。那时候是夏季,牵牛花一朵连着一朵开,夕阳像是挂在天边的油画,那偶尔错乱的一笔将大美荷的多舛的人生在阿婆的讲述里绘画开来。

以前的大美荷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方洵,由于大美荷的爸爸在当地矿上工作,家里的生活比同龄人要好得多,所以她成了从前家乡那帮孩子中,为数不多的在学堂读书的女孩儿。人家羡慕她,可大美荷却没有丝毫书生气,她是家里的小女儿,也是学校的捣蛋王,曾经为了自己的弟弟被同学欺负,她竟在放学的路上把人家推到脏兮兮的水沟里,带着弟弟扬长而去。当大美荷越长越大,她变得越来越漂亮。一天傍晚,在她家对门的屋顶上,响起了悠扬的口琴声,人们会发现,那里总有一个清瘦的少年在合适的时间把它吹起,在夕阳如火的时候,在晚风轻送的时候。那人问大美荷: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吗?大美荷变得安静了。口琴声是在一场喧嚣后停止的,就在大美荷风风光光出嫁那一天,口琴声响了一夜,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中流下泪来。

当初大美荷拒绝了那少年的请求,后来,却选择和丈夫离开了家乡。糖炒李是在一个冬天出生的,当虚弱的大美荷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丈夫对小糖炒李是百般呵护,她觉得一切都值了,她没有选错。糖炒李出生之后,莫名其妙的,大美荷的说话方式以及行为开始慢慢改变,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在她亲手拔了一只鸟的毛后,人们不得不承认,大美荷,疯了。那段时间她逮到什么无论是猫狗还是人,什么都不管就一阵胡来,甚至追着小孩到处跑。糖炒李的爸爸为了让她长教训,就用皮带使劲儿抽她,抽的大美荷满地打滚,谁看着那些伤痕谁都心疼。可到了晚上的时候她们家的灯就会亮很久,糖炒李的爸爸会开始给大美荷清洗身体、然后帮她的伤口上药,很小心,很小心。后来的大美荷就真的不伤害小动物,也不伤害人了,无聊的时候自顾自地玩儿。要是大美荷意识到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会怎样呢。阿婆说,她永远不会真正知道这件事情,因为疯掉了的人,有一个很美丽的世界,别人进不去,疯了的人也出不来。

阿婆对大美荷非常好,常常和我们小孩子一起在井边洗衣服,妈妈说要多帮阿婆做些事情,她年纪大了。尽管院子里的人们都尽力去帮助糖炒李一家,但是很多时候,还是阿婆在一个人为那个家跑进跑出,幸好不用愁的是,阿婆另外还有三个孩子,他都愿意出钱轮流为大美荷维持生活。于是,在阿婆的精心照顾下,大美荷仿佛又变回了16岁的样子,长辫子,大眼睛,还有阳光一样的笑容。值得一提的是,按理说,家里经历了许多变故,对小孩的影响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可偏偏让人大跌眼镜——糖炒李的成绩好,尤其是在数学方面,凡是学校的学期颁奖典礼上,大喇叭里总会喊出他的名字,这个时候,糖炒李就会显得十分淡定的站在获奖的同学中间,他又瘦又黑,但是眼睛和大美荷一样好看,这也就是妈妈为什么常用糖炒李对我和妹妹举一反三,说人家糖炒李学习多努力,多刻苦。毫无疑问,糖炒李大概就是我童年里那位——别人家的孩子。

现在想起来,糖炒李那时虽只有12岁,已然是一个小大人的模样,大概是遗传了大美荷小时候顽皮的天性,糖炒李整个人非常活泼。当我第一次跟着他去上学,他大模大样走的很快,走到巷子里时,却把我故意抛在半路不管了,留下店家的大黄狗与我萍水相逢对视良久,直到看见糖炒李忽然从拐角处闪出来,他那笑弯腰的样子至今我都还记得。后来相处久了,除了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在院子里拼桌写作业。偶尔的,有时快到吃早饭时,我们会看到糖炒李在他家门口外的那个煤气灶前准备煮面条。也许成绩好的孩子都有一个特点——专注,煤气灶有些高,为了方便,于是这样的一幕就出现在大家的眼前:糖炒李站在一张小板凳上,一手握着面条,一手拿着筷子,在一边冒着沸水的锅旁,等待下面的时机,整个过程,他几乎不说话,也正因为如此,他家煤气灶的桌子底下总是放着一条小板凳。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一直都很爱大美荷。

阿婆在大美荷家就这么住下了,她参与了我们的生活,走过夏天,走过秋天。冬天,来了。往往是大人们最先起床,把一切都整理好了,火炉烧好了,之后,我们小孩子们这才陆续起床。这天清晨,突然有同学一边跑进院子一边喊着学校暂时停课的消息,妹妹和我已经围好围巾准备去上学,听到消息后我们仿佛立马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一般,待回过头来时,妹妹已经跟着同学出去玩儿了。作为姐姐,只是待在家里看看书,窗外的雪景、屋里的暖炉,这些,我从来喜爱。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糖炒李忽然出现在家门口,他问我可不可以陪他一起去巷子尽头的大桥边买些馒头回来,刚好自己也去,就和他搭了伴儿。

清晨的雪花开始慢慢地轻了,然后没了。留下的是一个白茫茫的、耐人寻味的世界。离开小院,我们往巷子里走,这是去大桥边最近的路。那时候,糖炒李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巷子里有很多石板路,都让雪覆盖,冰柱透明得像水晶一样挂在某些低矮的房檐,长短不一,小店家的大黄狗收敛了它的叫声只把头耷拉在门槛小店的边上。巷子里很安静,仿佛打破这寂静的时间仅仅只需要再等一片雪花落下的距离,我们在黑瓦白墙里娴熟穿行,不会迷路。

那天,糖炒李转过身郑重地问了一句:“你知道的,有一天,阿婆也会死的,是吗?”

也就是那一刻,不知怎的,我并没有见过糖炒李的爸爸,然而,却在那恍惚的一瞬间,仿佛看到糖炒李变成了大人的模样,想了想,答道:“是的吧”。

糖炒李没有理会我的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走。

我看的清楚我眼前的大地,一片白雪茫茫……,直到糖炒李的身影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越走越远。

——文/阳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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