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2)
这里没有冬天,一年到头都是那么温暖。很多时候,这种温暖有点过火,人们不得不不停地向体外输送水分以抵御高温度,以至于无泪可哭,无论悲伤还是快乐。
无论如何温暖总是富有感召力,吸引无数形形色色不堪寒冷的人们南下。刘末即此大军中的一份子。他供职的那家国营企业,就像一台年限已到的老机器终于停止运转,而且损毁是致命的,绝无修复的可能。在生存的困境中,他以狰狞的面孔对峙妻子扭曲的神情,分开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两颗如浪漫诗歌一般走到一起的心分开了。
刘末似乎是一个难以被加热的个体,热烈的氛围中保持冰冷的态度。他很少走出公司大门,工作在公司、吃住在公司、醒了在公司,睡着了在公司,就算有事出去也会像悠悠球一样很快被拽回来。如果把网球比赛的电子技术统计手段用在刘末身上,就能发现他的足印基本都在厂区围墙之内。
一个人的出现渐渐改变了刘末的行动轨迹。这个人就是刘末唯一的部下狄凤娜。此前,刘末虽被委以主任之职,实则是个光杆司令,麾下无一兵一卒。狄凤娜,这个刚从学校出来的丫头,简直就是一团火,火一样的身材、火一样的眼神、火一样的性格、火一样的作风、火一样的热情,谁靠近她,哪怕是短暂的,都有被点燃的可能。刘末“在劫难逃”。二人同室共事,行踪重叠在所难免。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重叠在加剧并蔓延到八小时以外,双双冲出围墙也时有发生。
刘末找到了一个好去处,那幢办公兼管理人员宿舍的三层小楼的楼顶。这是一个可以释放情怀的天地。除了刮风下雨,这里几乎成了刘末每天下班后的必访之地。夜色隐去了时空阻碍甚至刘末自己,思绪如脱缰野马,朝着一切意欲抵达的地方肆意狂奔,比如已没了家的家乡。
很快刘末有了追随者,一帮弟弟妹妹,一次次携着欢声笑语冲将上来,青春有力的步伐将楼板踏得震天价响。酒有的是,挣钱就是用来喝酒的!刘末小时候在老家就是孩子王,没想到在这半空中又找回了儿时的感觉,爽!所有的烦恼都滚蛋吧,爽爽爽!一次,刘末意犹未尽,赶走所有的人,留下他让豪饮继续。只有狄凤娜悄悄踅了回来。她听见刘末口中念念有词:“女人都是毒蛇!女人都是毒蛇!疯子!疯子也是毒蛇!”曾几何时狄凤娜被他称为“疯子”。最后他被“疯子”兼“毒蛇”连拉带拽弄到寝室。都喝成这样了还骂人!临走时,疯子对刘末采取了报复行动。她抬脚照着刘末的腿连踹数下。
在刘末看来,狄凤娜的确疯了。她居然把“我爱你”三个字发到了他的手机上。刘末义正言辞,痛斥有加。有病吧?我多大你多大?我们相差整整一个年代,我能当你叔了知道吗!我能给你什么?我离婚时背了一身的债务,十年也还不清,难道你不知道?!婚姻,见鬼去吧!疯子你记住,我这辈子不打算再结婚了!
刘末在公司有一个小兄弟,富二代,被老爹送来锻炼。小伙子不但长得帅,人品更不错。刘末帮他打印一份情书交给了狄凤娜。
狄凤娜差点没被幸福砸得晕死过去。当她读到最后,一看落款,傻啦!莫名的怒火在心头燃烧!她怒不可遏,冲到刘末的面前,粗暴地拉开抽屉,取出打火机当场点燃情书,丢在刘末堆满字纸的办公桌上!
狄凤娜大学毕业后自己找到这里。不理想,很不理想,太偏僻,偏到快要被挤出地图边界了。结果呢,狄凤娜奇迹般地留下了,而且一呆就是三年多。以她的心性,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什么会这样?面试时,刘末的不屑让狄凤娜记忆犹新。这个不老半年轻的家伙跟本就没拿正眼瞧她,说着说着竟然还双手抱胸踱到了窗边,把她晾在那儿不予理睬。本小姐上街回头率有多高知道吗?如此藐视岂能容忍,狄某还就留下不走了!
狄凤娜的个人问题最让家人头疼,眼看三十了,对象连个影儿都没有。老爹老娘能不着急吗?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就没人要呢?思来想去,问题一定是出在自己女儿的身上。于是就苦口婆心地劝,别再挑三拣四了,差不多就行了。他们抓住一切女儿回家的时间,四处托人为女儿介绍男朋友,结果不言而喻。年关将至,父母来电话了,必须辞工,家里已经帮你另外找好工作了。狄凤娜威胁道:再逼我,过年不回去了!
平安夜!刘末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狄凤娜甚至蹲下身去桌子底下搜寻。嘿!真是老奸巨猾,竟在她鼻子底下溜掉了!
跟我玩儿失踪,也不看看对象,想都别想!狄凤娜立马拨通电话:“老家伙,你跑哪了?”
“我在车上,到镇上办点事。”电话挂了。
挂我电话?太过分了!狄凤娜再次打过去:“干吗挂我电话?告诉我你去干啥。”
“不方便说,晚点告诉你。”
“什么意思你?那你告诉我你在哪,我去找你。”
“千万别来,我快到了,我跟人约好了,不能等你。我办完事马上回去,你别来。好了,挂了!”
刘末不再接电话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夜不知有多少对情侣相拥在河边、公园、马路上、商场内或家中。这个隆重的西方节日正在扩大对东方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影响。看电影逛马路不敢奢望,在一起吃个饭总行吧!可是,这下全泡汤了!狄凤娜郁闷啊,她一个人爬上楼顶。
狄凤娜双手插进上衣口袋,走到护墙边上,站着。
风好凉,管它,能死啊?!
还没吃饭呢,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狄凤娜干脆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机关掉。
夜幕降临,远处眨动着讨厌的灯光。狄凤娜倔强地站着,一动不动。
终于,狄凤娜听到了楼板的响声,热泪顺颊而下,流到唇边。
刘末大步来到狄凤娜身边,走得太急,喘着粗气。
“疯子,我知道你在这儿,风这么大,不冷吗?手机干嘛关了?晚饭吃了吗?我还没吃呢,一起出去吃点吧?”
狄凤娜不吭声,她需要平复一下情绪。
“你说话啊!是不是冻坏了?在这儿站多久了?”
“我问你。”狄凤娜总算开口了:“你到镇上干嘛去了?”
“我看房去了。”刘末接着说:“我要在镇上租房,我想搬出去住。”
“什么?你要租房?”
“是,已经看了。房子挺好。”
“好个屁!”
“你又没看,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没看也知道!怎么了?管得着么你!你脑子没进水吧?在公司住着有什么不好?钱多啊?那么远,看你怎么上班,这儿的公交你不知道啊,恨不得半个世纪才来一趟,等不死你!我明白了,躲我是吧?那你干嘛不早说啊?我不纠缠你了还不行吗?很简单啊,你去跟老板说把我开了不就得了!算了,不必了,我自己走!我马上辞职,这下你满意了吧!”说到后来,狄凤娜已带了哭腔。
“疯子,你别激动,你听我说。”
“不想听!”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租房吗?”
“有病。”
“不是,我……”
“为什么?”
“我、我。”
“脑子短路啦?快说啊!”
“我说出来,你别生气!”
“少废话!”
“我想,我想跟你同居。”
万籁俱寂!刹那间,外界所有无干的嘈杂和喧闹声均不能进入二人的耳中。
忽然,随着一声尖叫,狄凤娜扑进了刘末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