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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个名儿好伤神

推荐人:闻香老才 来源: 阅读: 2.78W 次

孩子生了,给个名儿,过去很随意,什么“狗剩”,“狗蛋”,“栓柱”,贱名不贱命,好养才是目的;如今名儿取向高雅,就像一开始这名字就已经决定了孩子的终身,似乎这生辰八字都与文雅契合了,一个“翰”字,便是“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的风光无限;一个“睿”字赛诸葛,那真是“睿览八紘外,天文七曜披”的无所不能;一个“媛”字,便可收获“仙媛来朱邸,名山出紫微”的婉丽堂皇……

为个名儿好伤神

也是,一名终身用,中途易名好麻烦,若为名儿怪不得要伤神了。且真是情调之事,别说那“狗剩”的名儿怎么好与不好,想给个雅趣的名字,那是多么伤神而不得的事,如今这国学总算有了可以用来“翻新”的机会,这种自信,你不能带半个“不”字,连那老外都争相为自己寻一个中国化的芳名,还要镌一方鲜红的镂空的文印。

曾经为我所在的城市的街巷小区起名可是伤费了神思,但留下了一个“习好”,二十年不改,见物寻名,自鸣得意。春日去那水门口东青山后张家西之间的一座土山,问询几个土著人,大家都说不出此山何名,便写《百亩樱花粉黛山》,给了土山一个芳名,可山下有溪,溪水恒流,似溪水叫响,并不需要我为之拟名,可心中总是有着“山水相依”的情愫,山名浓缛,小溪遇冷,似乎觉得怠慢了溪,便静坐于溪边,琢磨她的芳名,这是我颇为伤神的一次命名。

曾经怨恨春日何其短暂,盈盈桃瓣不经风,虽婉约可人,无言俏立于小溪的一旁,凝视着潺潺溪流,别处桃瓣也随风落英,却无多情的小溪来承载,只能化作揉破的花色融入这泥中,不远去,不作情,以为桃花安分的很,一方泥土从此掩埋了你我的多情,而此地的桃花太纵情,风吹铺路,不忍脚踏,几人路经都是择足而放,绝不做踏花使者。小溪不大,却容得下万千桃瓣,唰唰地归水,人情都是“落叶归根”,不可自拟为花,而花必须“归水”。去年一日我的远房叔叔九十作古,生前与我闲叙,说,死后就把骨灰撒入黄海,果然如愿,只是我不敢调皮太大,没有将他的遗愿称作“落花归水”,甚至是“落花流水”,因后面一个“春去也”是不吉祥的隐喻,这也成了一个不小的遗憾,否则他会多送一个微笑与我了。

小溪何名?就叫她桃花溪?不妥了。桃花花期太短,短得让人来不及喘息就作罢了,所以多少人都把那桃花算作失意的预告,诗圣杜甫就禁不住她的颓丧:“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一个崔护也是不说他的好:“桃花依旧笑春风”,连温文尔雅的春风也嘲弄,你就不单单是一个清高的问题了,还有不与春为善的冷嘲热讽。

不能,不能,这看似多情的桃花更乱心,“乱红如雨坠窗纱”,不坠也飘零,是为小溪添愁,取如此溪名,也有喧宾夺主之嫌。你虽驻足沿溪三里许,可为小溪染一个美妙的春天,但十几天的花期乱红飞去,哪里可为经年不息的溪声留美名!

溪边生春柳,点水嬉溪声。这垂柳看似温柔,依水不去,却也根饮小溪泉,梢扶小溪波,占尽了溪之魂,都做着自诩的摇曳。北岸的垂柳,不离不弃,沿溪而生,宛若小溪变老,是绕膝的“柳孙”,岂不知恩泽三里,都为这陈年的滋润。白居易不曾给她正眼细相看,道,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溪水已经带去了多少情丝,你还在这里渲染这离别的恨色。风袭小溪,你不为之庇护,却也为虎作伥,散文之祖曾巩就曾经恶语相戏:“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平日里,垂柳依依,婉婉摆臂,却点水小溪,更多了一份轻佻不端,若取名“柳溪”,岂不是糟蹋了小溪清纯不染俯身吻土的朴素!若这里无水无溪,拂柳啊,你还可以如许地洒脱舞风戏水悠闲自在么!

南岸的文杏相守小溪不知几个经年,但我知道,那是借了小溪擎起的一方沃土,农人成为文杏育苗小园。咏絮才李易安有句云: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为奴。你看,连橙黄可人胃口的柑橘皆是她的奴仆,何况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溪,那是什么?可做我悲秋叹春不见长的一行眼泪而已。心想为小溪取一个“文杏溪”,载入贵种的行列,却也不行,玷污了她的纯澈,俗了她的婉声水韵……

有时候,我们的眼睛并不从心而动,外围本来与己无关,可就是不能闭眼,或者收回那散漫的目光,专注于自己的身边。在溪岸静坐也是没有宁静的时刻,每时几乎都有棒槌捣衣声撩起,浣衣的女人的笑声不入调,却也都是心之声,哀怨都给了小溪,放出来的都是妙音瑶声,不如就叫她“浣衣溪”?可想想,哪里溪水不浣衣!说一声“我去浣衣溪”,总得给个前缀,在何地……

看过童话,都知道,大山曾经与小溪对话,大山自傲,说流云从我头上过,嫦娥拂袖也留香于我;鸟儿也与之对话,你那溪声哪有我的鸣叫婉丽动听,春天是我唤醒……争功夺秀,人间也有,莫非童话说与人知,但我们自以为是哄着孩子去玩这个一尘不染的世界,床上的夜语千千遍,只为哄得小儿去慢慢沉睡。

三里溪水无需名,流芳只给天上云,云影徘徊溪镜过,从来不为名犯愁。可我以为太虚幻,着意安一个属于她的名分。

看那三里溪渠,早就铺满了芦苇,齐齐的五尺高,几与两岸比齐,将那小溪捂住,仿佛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错了,是全“遮面”。敢于靠近她的,只有那一溪的芦苇,芦叶可做万千船,随时坠水去随流,小溪不喊我寂寞,相伴都在春之后。芦叶可做万千帆,溪水只从帆下过,送与淙淙当诗声。芦花已经绣出了黄穗了,淡黄的温情伴着芦下的白水,交融着彼此的相恋,人言芦花秋飞白,只因不当芦花是花儿,默默相看两不厌,世间万物相依莫如溪上芦花飞。

我跳进芦荡里,从芦苇的靠下部位扯下几叶,为这个端午节的粽子找一个包装,人问我,那么窄小的叶子怎可包住千粒米?我说,不在乎包住包不住,只想从芦叶里听小溪……

往往最不起眼的都很难有个名分,因为她太渺小了,最长相伴的是芦叶芦花,我就给小溪一个芳名叫“芦花溪”,虽俗,俗气的仿佛就是每个村子都有个“狗剩”,每个老人都有个不好听的乳名。古人的审美,往往是反观了才得趣,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美如俗,芦叶与小溪的舞蹈,连广场上的大妈舞也不如,溪声从芦叶脚下过,芦叶经水而作舞,无需音乐伴奏,俗气难耐了,但纯粹的东西往往来自自然,来自平凡,应该给这平素的东西一个名分了。据说,那美女的舞裙就是从马蹄莲,有的说是从那荷叶,得到了灵感,才有了千转流连,万圈如花的美感,我想,这小溪与芦花的作舞,是否也是因了这里的景致情调而得?

这“名分”不是以十分地位而论的,“常相伴”才有份儿,所谓“老伴”,是“总在相伴”的意思,就是一人去了,名分都不能走,还的抚恤。芦花低微却老伴小溪,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一说,这小溪也应为“芦花溪”。况且,我们常常虑及远近亲疏,近者芦花,根植小溪;亲者芦花,相许一生。

也许你以为芦花无桃色之艳,无柳花之佻,相伴至多是个“伴娘”而非“新娘”,其实,小溪找的是“伴娘”而非柳桃做一时之新。如此,小溪又不要名分了,关于谁是谁的谁这个问题,小溪的境界最清晰,怪不得人言小溪如镜,那么多人踞于小溪边,先临溪观自己的脸,而不先碎镜掬水涤面。

越是不贪得名分的,我们越是要给她一个名分,否则,于心难忍。

最原始的东西往往是粗糙的,但任何美感的发生都是源于粗糙的,尊重那些粗糙的美感,给那些不起眼的相伴一个关注,不因她的低微而欺负她,不因她的不争而忘却她,不因她的无语而漠视了她……

世人啊,有时候苦苦相争的只是一个名儿,爹娘已经给了你名字,不管是雅还是俗,总是属于你的专利,你非要一个头衔才肯罢休。莫争了,那日我读李易安的《如梦令》,突然眼前一个惶惑,有了一番“别解”。她急躁: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鸥鹭惊天,飞走的恰好是风景,可你已经逝去了相伴的鸥鹭了。想起了启功的一幅书法名联——

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

我为一个溪名好伤神,他人为名更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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