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坑

30年前，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白云慢慢地变幻。知了在树上叫，小羊羔在沟坎间蹦跳。那时候的时空真小，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我看到西边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红了，一点一点地向地面落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我觉得，我只要走过去，就可以伸手摸到它。事实上，我确曾追过太阳，可是我往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它一直退啊退，终于退到世界外边去了。不过第二天，它又回来了。

我挖了两个大坑，我想也许有一天太阳会掉下来，掉到坑里来。那是两个很大的坑，多大呢，反正如果那真是我挖的，那绝对是一个伟大的壮举。事实上那两个大坑并不是我挖的，事实上它们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也许在我爹出生之前就存在了，它们就像我的村子一样古老，不过那时候我是不会想这种问题的，因为那时候我的时空是没有过去的，一切只有存在，没有源起。

其实呢，我的村子里有三个大坑，只不过这两个坑就挨着我家，一个在我家的东边，叫东坑，一个在我家的西边，叫西坑，它们是我的左邻右舍。

我躺的草地就在东坑的南岸上。那里既是一片草地，也是一片树林。那里的土壤很松，很适合植物生长，那里还有我们的自留地，自留地里种的是瓜果蔬菜。西坑的土就很硬了，所以西坑边只有树，没有草(当然也不是一颗都没有)。

坑里有时候有水，有时候没有水。有水的时候就可以在里边游泳，水很多的时候还可以淹死人，不过我并没有见过谁被淹死了。可是我听说过，也想象过，我想象的对象，是东坑。

东坑是跟我最熟的，因为我家的大门在东边，虽然后来改到南边了，但从来没有朝西开过。这原因很简单，西边没有路，或者说，没有正式的路;而东边，正是官路的所在。当然，再简单的原因，我在当时，也不会想到的，其实，我连自己去东坑多于西坑这种现象都不会想到的。

其实无论东坑还是西坑，都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实上，整个村子里，都没有什么好玩的。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小伙伴们玩的很好。

官路是隔在我家和东坑之间的。那个时候，那段路经常被雨水冲垮，然后就修。年年都下雨，那段路年年都修。后来，那段路下边弄了个桥洞，才终于解决问题了。

沿路往南走一会儿就到了十字路口，第三个坑就在那里，是不是叫南坑我也不知道。后来，从路口往南去的路和往西去的路修成了柏油路。我的父亲参与了修路，虽然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印象，但他肯定参与了，因为我家出不了钱，只能出工。我记得路上先是铺满了砖块，然后……然后的程序，我记不清了。有了柏油路，我的鞋底就经常磨出洞来了。然后，大家就开始在柏油路上晒麦子，当然不会在路中央。在之前，大家在哪里晒麦子呢，场里，可是村里并没有几个场，面积也很小……我还记得几个谜语：“东场里，西场里，俩小鬼，哭娘哩”，答案是石滚;“东坑里，西坑里，俩小鬼，剥葱哩”，答案是麻;“东庙里，西庙里，俩小鬼，上吊哩”，答案是耳坠。跟我说谜语的，是我的堂妹，她比我小一岁，但是跟我一样高。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镜头，我是比她高一个头的，但除此以外的所有记忆里，她都是跟我一样高的。

西边是有庙会的村庄，南边是乡中心，是我上小学的地方，也是我上中学的地方，当然也有庙会。

西边也好，南边也好，东边也好，北边也好……所有的村子里都有坑。

我去上学的时候，无论走那条路(地上又不是只有官路)，都要过沟，区别是直接涉沟而过还是从桥上过，是从东边的桥上过，还是从西边的桥上过因为集里的沟连成了一条小河。

庙会的时候，沟里会搭上戏台子唱戏。那个时候应该是冬天，或者是春天吧，反正那时候沟里没有水就是了。那个时候我很想要那些唱戏的手里拿的刀、剑，尤其是红缨枪。后来我自己刻了一个枪头，用桐木刻的，样子非常简陋，我自己很不满意，然后我一个小伙伴拿它骗钱。那个小伙伴傻乎乎的，可是他会想到骗人钱，这是聪明的我压根想不到的。

集会上卖的最多的食物是烧饼，有圆形的和椭圆形的。那时候，我们听到布谷鸟(我想，应该是布谷鸟吧)叫“呱咕呱咕”，我们就唱“呱咕呱咕，你在哪住?我在西山jia后。你吃啥饭?我吃烧饼夹肉”……

后来，河沟被深挖修整了，修得更像一条河了。这项工程，我父亲确定出工了，这个我有印象了，我父亲去的时候，不仅扛了铁锹，还带了吃的。

但实际上，河沟是被修成了排水沟。不久，我就见到了乌黑的，臭烘烘的污水。这样的水，我之前从未见过，也没有想到过。后来，我去了城市，见到到处都是这样的水。

好在我家旁边的那两个沟是独立的，没有污水排进去。但是它们也起了变化，先是开始长满绿萍，大家就捞了喂猪，后来，绿萍没有了，水也越来越脏了。慢慢的，连家里头压井里压出来的水也越来越混浊了……这时候，我已经不在家了。我再回家的时候，大家已经用上自来水了。

我不喜欢自来水，我不喜欢水泥地，我不喜欢高高的门楼，高高的院墙。我怀念我家当年的土房子，我怀念爷爷家无遮挡的院子。我最怀念的是，压井边的，那个粪坑。

一切仿佛不会变的，都变了，而且再也回不去了。太阳落不到我能摸到的高度了，再过几十年，我不仅摸不到太阳，也看不到太阳了。

小时候，一个大人问我怕不怕死，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思考了，于是我想了一想，回答说不怕。不想一下的话，是肯定要怕的，因为求生是生命的本能。我曾经把虫子的脑袋揪下来，然后看到它无头的身子依然在挣扎求生，我就想，本能这种东西，真是跟意识无关啊。

其实我想了一下之后，还是怕死的，但可以说出“不怕”了。人生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除了接受，只能接受。

天上除了有太阳，还有星星，还有月亮。有人说，本来天上是没有月亮的，后来地球崩出去一块，形成了月亮，然后地球上就留下一个坑，形成了太平洋。具体怎样，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我家旁边那两个坑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我只知道，我们，和它们，都要死的。

可是旧的死了，总有新的生出来。太阳死了之后会生出什么呢，我不知道，反正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上次回家，看见母亲老了很多，我心里很不好受。小时候，身边也有人慢慢地老去，可是我没有感觉。小孩子读“白发三千丈”，他们只会注意到“三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