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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只为那在水一方的伊人

推荐人:吊脚楼 来源: 阅读: 2.72W 次

说起来很惭愧,我生在穷乡僻壤,又长在文化荒漠年代,及至高中毕业的那年才读到《诗经》。那年,县工作队的王德敕住在我家里,为我带来了唐风宋韵和“三百篇”尧舜国风。

追寻,只为那在水一方的伊人

此人中等身材,头发二八开,戴一副黑框眼镜,一看就是读书人。他来的时候,只有一口藤条箱子,箱子的上面是换洗衣物、洗漱用品,下面是于光远的《政治经济学》简易读本和《水稻的种植和仓储》、《资本论》等一大摞市面不多见的读物,压在箱底的是一本线装本的《诗经读解》,一本破损的《唐诗三百首》,还有一本《古文观止》。压箱底的三本书书相不堪,四维毛边,边角都卷曲了,封面有星星点点、大小不一的污迹,看似这些书是有些年头了。

后来知道,王德敕在县LS局供职,早年在河北的一所大学读粮食专业,据说是因为男女私情被学校除名了。那时,性,是洪水猛兽,谁要是栽在这坑里,怕是一生都不得“脱光”,王德敕吃的就是这闷亏。王德敕不是没有婚配的机会,有人给他介绍过离异的女子,还是个教师,说话无遮无挡,像打机关枪一样猛射。事后,他对媒人说,她是不该做教师的,游行呼口号该是一把好手。

其实,他一直在寻找,只是路迢迢、水涣涣,寻萍无踪。及至中年了,又有好事者给他介绍了一个农家姑娘,二十开外的年纪,眉眼生的周正,泥土般的质朴。王德敕手一摆:“罢了,罢了。别害了人家黄花姑娘。”其实,这就是托词,兴许他心里自有“伊人”的标准,只是不想迁就罢了。日后,再没有人给王德敕提他婚配的事。

一日,是一个大雨天,不能出工了,他招我过去,递给我《诗经读解》:“你看一看,不懂我教你。”

那时,我是一个每个月领2元钱补贴的民办教师,却痴迷于诗歌,镇上的小书店里有了诗歌集,我都悉数购买,我的那张歪歪扭扭的书桌上堆满了诸如《“十大”放歌》、《小靳庄诗歌选》、上海的《朝霞》等期刊。王德敕看着这些充满硝烟味的文本,浅浅地一笑,“读了诗经、唐诗宋词,你就晓得这些都不能叫诗歌的。”

尽管按他的吩咐读了,其中的竖箫横笛、风花雪月,并不觉得解馋。那是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时代,婉约属于资产阶级的小情小调,婉转、纤柔是没有生存地盘的。王德敕似乎觉察到我的旨趣不在于此,又是浅浅的笑:“自先秦诸子百家、唐诗宋词、元曲小令,那是一条铺满锦缎的文化通道,你只要静下心来寻找,快乐是无法言表的。”

他翻开《诗经读解》,旁若无人地念起了《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闭著眼睛,摇头晃脑,慢悠悠的,一副恣意享受的做派,仿佛他梦中的伊人就在芳草萋萋的泽渚之上、碧水之边,只是“道阻且长”,“溯洄从之”而不可得,而那份蕴藏在苦苦寻觅中的快感,又如长鞭一样抽打着他不曾停歇的脚步

后来我在华中师大的一个与《诗经》绝缘的专业念书,时而逃课跑到中文系听讲座。恰好,那日是刚从牛棚归来的老教授讲《诗经》,开篇也是这脍炙人口的《蒹葭》。讲座不是讲课,没有孤零零的字词解析,老教授也是如王德敕一样闭着眼睛,一语三叹地拖着唱腔,反复吟诵着《蒹葭》。末了,他睁开眼睛,脸上绽放出年轻的笑容:“你们看见了吗?芦苇茫茫,秋色与水共天长,蒹葭、白露、薄霜、莹莹碧水、芳草萋萋的渚洲之上,有一个临水而歌的姑娘。”老教授顿了顿,又闭上了眼镜,将头扬起,“展开你们联想的翅膀,那女子一袭旗袍、一柄红纸伞。哦——那个时候没有旗袍,没有纸伞……她或许情切切、意迟迟,怀想着远道而来的情郎,送她一粒青梅、一款柳枝,或者在沙洲河水之上一边涴纱,一边看芦花像蒲公英一样纷纷扬扬……”

老教授睁开眼睛,“读古诗词,不能囿于某个字词的使用是否精当,重在寻找其中的意境。语文的功课重在于阅读、文字表达能力和思维训练。读《蒹葭》,你只要把自己放进去,可以读出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不同的情怀。这是文学和思维的魅力。”

前些年读《钱钟书传》,钱老在西南联大做教授也是这样做的。他说,教国文不是教考古学,教国文的大忌是死扣字眼,不开启学生的思维,这和不知道爱、没有爱,只会做爱有什么两样?教学生开启思维,就是教学生学会寻思,并在寻思中获得快乐。

钱老比喻总是形象、直白、老道。的确,如何把干巴巴的文字读成滋养人之灵性的文学,确是一种追寻的学问,是阅读的功夫把式。

后来长了年岁,再读《诗经。蒹葭》,多了一份持重和内敛,不再是初读时刻的平薄。那时年少,情爱之意尚浅,初读《诗经。蒹葭》时,爱她的绮丽曼妙,觉着它就是宛如青涩不可实现的情怀与梦境;青年读它,喜欢它的哀而不怨、爱而不伤,一如曾经沉溺在水一方、飘渺如丁香的不可得的爱情;中年读《蒹葭》,爱它的诗意放旷,写尽人生无处不在的丧失却无怨无悔;现在老矣,再读它,爱它的荼蘼温婉,此生已矣,如烟往事俱忘却,立尽斜阳……

这不同年龄段的浑然不同的感悟,当是《蒹葭》的赐予。这份寻找、等待或许未有兑现时刻,但心中留存一份期许、执念,总归是美好的。《蒹葭》描绘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浪漫寻找,这个世界,如此飘渺不定又无尚美丽的,没有其他,唯有爱情。

谁也不知道,人生长路上,谁在寻找谁,谁在等待谁,只知那秋风瑟瑟,蒹葭摇曳,总是有孤独的追寻者正在一意孤行的穿越,或心怀梦想,披一身夏雾秋阳,在漫漫旅途中,做一个跋山涉水的旅者、歌者。而念想与现实隔着一指宽的距离,“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理想的女神近在咫尺,似有体香飘过来,待他靠近,伊人却在水一方。他在迷蒙烟雨中郁郁而行,只有寻找,没有终止,没有彷徨。正如《人间词话》所说,“《诗经。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这种风致,是无以言表中的意趣,如不可说破的禅意,唯有曾经寻找过的人才能解构其中的风情。

因为,追寻者业已知晓,所有的快乐都在没有尽头的寻找里,梦境已不可考,寻找已经成为唯一有意义的举动。

毕业的前一年,我去寻访王的敕,他已退休,依然独身,一个人蜗居在一个逼仄的两居室,桌上是他还未脱稿的《中国粮油产销发展路径研究》文稿。他似乎不记得我。我说,你教过我蒹葭苍苍。他笑了。我说,您还在做学问啊。又是一笑:“谈不上学问,别让脑子停下来,不然痴呆了。”

我肃然起敬。“别让脑子停下来”,未尝不是寻找,他的“伊人”或许不是靓丽的红颜,但在水一方的那团星火,却牵引着他的已经老迈的双腿。

人,或许就该这样活着,追寻真理,追寻真爱,温暖和善良,追寻可以安放心灵的港湾,追寻风沙过后那道弯弯绕绕的纯真的足迹,追寻未知的空洞中那些对于爱的领悟。行无止境,因为“伊人”就在离你一步之遥的前方。

也许,智者会告诫你,万不可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境,握住掌心真实渺小的幸福存在才是烟火生活,但是,你我都知道,执着、坚韧的追寻是人之根本,更何况我们都怀揣一个心魔,真实的、已经拥有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就在前面的拐弯处——尽管那里一片虚空,却是灯火阑珊,伊人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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